三
秦汉之际被称为黄老之学的思潮弥漫极广,除《吕氏春秋》外,从战国末的《尸子》、《鹖冠子》、《文子》以及《管子》的一部分,一直到汉初将黄老直接实用于社会的陈平、张良[47],乐巨生、田叔、盖公、曹参在齐的一支[48],以及习道论的黄生、司马谈,持方术的司马季主、太仓公等等[49],大体都可以算在这一思潮之中,就连撰写《新语》的陆贾、撰写《新书》的贾谊,也不免在这一思潮的影响范围之内。不过,据学者的研究,汉初被笼统称作“道家”的思潮,实际上包含了多种不同的思想取向,有以崇尚清净无为、安集百姓为中心的社会取向,有以韬晦之术全生保身为中心的个人取向,有以阴谋决断权势策划为中心的策略取向,即“在以史记政治活动为中心的‘黄老’派之外,另有以个人‘全生保身’为中心,而对政治漠不关心的派别存在,其中又分为纯粹遵守无为自然者,为求保身而积极行动不惜采用权谋者,以及注重史记的养生而接近神仙家者”[50]。但是,《吕氏春秋》所代表的,以黄帝之学为线索综合各家之学,以“天道”与“人道”的贯通为基础,兼顾自然、社会与个人生存的思想取向,毕竟在渐渐成为这一时代的思想共识,在曹参、窦太后等支持下,它渐渐成为思潮,这一思潮被司马谈《论六家要旨》归纳为“道家”,并给出了如下的描述:
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势,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故能为万物主。[51]
在汉代前期,真正符合司马谈所谓“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并彰显《吕氏春秋》贯通天地人的宏大精神的,则是淮南王刘安(公元前164年—前122年在位)同样召集门人宾客集体撰写的《淮南子》。
《淮南子》也试图为思想世界提供一个可以容纳一切知识的构架
与《吕氏春秋》一样,《淮南子》也试图为思想世界提供一个可以容纳一切知识的构架,如其《要略》中所说,它的宗旨是“纪纲道德,经纬人事,上考之天,下揆之地,中通诸理……观天地之象,通古今之事,权事而立制,度形而施宜……以统天下,理万物,应变化,通殊类,非循一迹之路,守一隅之指”[52],这段话与《吕氏春秋·序意》所说的“上揆之天,下验之地,中审之人,若此,则是非可不可无所遁矣”如出一辙,都表明一种综合与兼容的态度。不过,汉初的《淮南子》与秦代的《吕氏春秋》毕竟不一样[53],其差异不仅仅在于“编制更精审,文字也更用气力”[54],即使在思想层面上,也大有不同。其中可以说到的有五点:
第一,《淮南子》更凸显“太上之道”的绝对优先意味,并将其置于天、地、人之自然法则与生存本原之上,作为思路起点与价值依据。《淮南子》以《原道》一篇详细论述“道”的终极意义及其无所不在的普遍性[55],在《淮南子》看来,“道”不仅是一切的本原及其合理性依据,也是宇宙间一切的支配性力量[56],甚至还隐隐是有人格与意志的神灵[57],它贯穿了自然、社会与人类自身三大领域,无论鬼神还是人类,无论幽冥还是人间,“道”都昭示了必须遵循的法则,而道的法则,一是柔弱清净,二是自然无为,三是返本复初。
《淮南子》中的道:置于天、地、人之上
所以,人应当像“道”一样,“恬然无思,澹然无虑,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四时为马,阴阳为御”,人的心灵应当像镜子与水一样,“镜水之与形接也,不设智故,而方圆曲直弗能逃也”,人的本性也应当像“天”一样,“人生而静,天之性也”,真正体验到“道”的人“不以人易天”即不以过分的情欲遮蔽本来的天性,也不以过度的理智压抑本来的天性,这就叫“外与物化而内不失其情”[58];社会也应当像“道”一样,施行无为之治,“处上而民弗重,居前而民弗害”,这样才能“天下归之,奸邪畏之,以其无事于万物也,故莫敢与之争”,他有一个很形象的比喻说,弓箭可以射,渔钩可以钓,但用尽心机也只是一两只鸟一两条鱼,即使有后羿、逢蒙之巧,也比不上用网罟者,所谓“无为之治”,就好比“张天下以为之笼,因江湖以为之罟,又何亡鱼失鸟之有乎”,用具体而微的法律制度管理,总是有限有漏,仿佛“使蟹捕鼠,蟾蠩捕蚤,不足以禁奸塞邪,乱乃逾滋”,这就成了“释大道而任小数”,反之,“道”无处不在,“修(当作“循”)道理之数,因天地之自然,则六合不足均也”,顺乎自然,就不治而治,这就叫“达于道者,反于清净,究于物者,终于无为”[59]。在《淮南子》这里,“道”是“天”也是“自然”,是一切的本原,“所谓天者,纯粹朴素,质直皓白,未始有与杂糅者也,所谓人者,偶䐤智故,曲巧伪诈,所以俯仰于世人而与俗交者也”,它主张“不以人滑天,不以欲乱情”[60],这与《吕氏春秋》兼依天、人多少有些差异。
第二,作为“道”在自然、社会、人类的呈现,《淮南子》修正与丰富了《吕氏春秋》仅以时间(十二月的天象历法与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世俗哲理)为理论线索的简单思路,对宇宙的起源、宇宙的空间(天象、地形)与时间(时令、历法)、宇宙与人类的微妙对应、幽冥与世间的互动关系、人类自身的起源及生存等等,都进行了详细的讨论,并把这些思路整合成一个完整的框架。
贯穿自然、社会与人的思路
第二篇《俶真》讨论宇宙起源,阐述从混沌时代“天地未剖”、“阴阳未判”、“四时未分”、“万物未生”状态向元气、向阴阳、向天地、向万物依次演进的次序,它的基本依据是黄帝之学中的太一、两仪、四象和老子之学中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第三篇《天文》与第四篇《墬形》在描述一个对应的、整齐的、与社会及人类互相关联的上下空间,天地万物在这里被划分成了各种互相对应的“类”,如天有中心,地也有中心,天分九野,地分九州,星宿与州郡一一对称,天象与地象一一挂钩,季节、方位、风向、物候与人事也都互相匹配,互相感应。而天、地、人、物、事互相系连起来的内在思路,即战国以来流行的阴阳、五行、八卦、九宫等理论,而《淮南子》把这些不同理论综合成了一个整齐有序、层次分明,能够兼容天地人物事的大结构;如果说《天文》、《墬形》是按照空间关系把天地人物事系连在一起的,那么,第五篇《时则》则是依照时间关系来讨论天地人物事的,这一篇相当于《吕氏春秋》的“十二纪”,有些像现代的历法,但中心是在讨论四时、十二月、二十四节气的推移过程中的天象变迁、物候变化、人事所宜所禁以及象征等等,目的仍在于使人类与天地一道,“依时俱移”,达到天地人之间的和谐;既然天、地、人、物、事都互相对应,那么这种对应关系又有什么意义?于是下一篇《览冥》就进一步讨论幽冥之中的感应,在《淮南子》看来,宇宙间一切互相对应,互相对应之中有一种神秘的感应,东风来与酒变清,鲸鱼死和彗星出,取火于日,取露于月,都说明此与彼之间有“慈(磁)石连铁”一样的“物类感应”,其中特别要紧的是天人神鬼之间,“虽在圹虚幽间辽远隐匿”也无可逃遁的惩罚与回应,而这种“感应”关系的渠道,正是天、地、人、物、事之间在阴阳、五行、八方等各各对应的关节点中;然后,在《精神》一篇中,《淮南子》讨论了人类自身,他把人与天、地系连在一道,说人与天地一样是“气”的产物,人受阴阳二气而生,精神灵魂来自天,骨骸血肉来自地,人的头圆是像天的形状,人的足方是像地的形状,天有四时五行九解三百六十日,人有四肢五脏九变三百六十骨节,天有风雨雷电,人有喜怒哀乐,所以人应当效法天地,依照天地显示出来的宁静、虚融、安定、澹泊,因为这就是“无”,只有这样才算是“返本复初”,其他一切外在的修炼都是次要的,“以汤止沸,沸乃不止,诚知其本,则去火而已”。由于超越一切的“太上之道”成了《淮南子》论述天地人鬼的最终依据,于是《淮南子》对宇宙空间与时间、对天地与人类的阐述有了一个比《吕氏春秋》更加庞大和玄妙的系统。
第三,从自然的天地人神关系出发,《淮南子》的视野又扩展到社会问题的领域,从第八篇《本经》到第十三篇《氾论》,它仍然围绕着“道”在讨论政治和伦理,它一再强调,符合“道”的社会应当是原始而淳朴的,“无庆贺之利,刑罚之威,礼义廉耻不设,毁誉仁鄙不立,而万民莫相侵欺暴虐,犹在于混冥之中”,符合“道”的人应当是无思无虑的,“不哀不乐不喜不怒,其坐无虑,其寝无梦”。
从自然的天地人神关系出发,扩展到社会问题领域
但是,《淮南子》也看到这种时代一去不复返,“道灭而德用,德衰而仁义生”,所以,它也针对现实讨论实在的社会治理问题。在《本经》和《主术》中它说到,等级不同的社会治理方式,最上策当然是“道”,即反本复初的“无为而治”;其次是礼乐教化,使“政教平,仁爱洽,上下同心,君臣辑睦,衣食有余,家给人足,父慈子孝,兄弟良顺,生者不怨,死者不恨”;再次就是申不害一流以君主辖制驾驭臣下之术,主张君主如“道”一样运转无方,变化如神,使臣下尽职尽责,为事身先。在《缪称》中,它又讨论了“君子”和“小人”的名实问题,本来,按照黄、老一流的观念,上古人“体道而不德”,中古人“守道而不坏”,但是,如今的人却“惟恐失仁义”,也就是说,在现实中,“仁义”成了人心的最后一道防线,不得不战战兢兢地守住“人”之为“人”的界限,作为一个君子,只能努力行仁义之心,为仁义之事。为了分清“君子”与“小人”,只能循名责实,使其名副其实,君子讲仁义,小人讲嗜欲,这是最大的区别,不弄清楚,天下就没有是非的标准。既然分清了“君子”与“小人”的界限,按照孔子“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的说法,就应当用君子之风来整肃社会,于是下一篇《齐俗》就论述如何使天下的百姓之心都拥有君子之德,在这篇中《淮南子》采纳了战国以来关于人性问题讨论的语词、思路,从“性”、“习”来探讨这一问题。从根本的原理上,它并不同意儒者所规定的伦理道德有永恒不变的规范与形式,它认为三代不同风,时势在变迁之中,四方不同俗,区域之间已经有差异,如果硬采取一定之规从习俗、礼仪、行为上去整齐划一,其实是胶柱鼓瑟,束缚人的自由,其实,只是在终极的层面上,人应当追求“人”之为“人”的境界与品格而已,人的本性是纯粹的、宁静的,只要率性而行就是“道”,得到“天性”就是“德”[61]。但是,它也承认,现在是末世,古老的习俗已经荡然无存,人的本性虽然与古人相同,但环境却已经使人的心灵与古人不同,“三月婴儿,生而徙国,则不能知其故俗”,但是学习与教育,却能改变人的心灵与思想,就好像竹子性浮,成束则沉,金子性沉,载船则漂,又仿佛“素之质白,染之以涅则黑,缣之性黄,染之以丹则赤”,所以要“移风易俗”,形成礼乐和洽、彬彬君子的社会风尚。
不过,《淮南子》毕竟是以黄、老的知识为依据的,在社会与生活的层面尽管它不能不较多地应用儒者的方法,但总是要将这些方法纳入“道”的根本思路,于是下面两篇《道应》与《氾论》又回头讨论“道”的应用与变化,它以种种事例试图说明“道”既是玄虚恍惚的终极依据,又是具体凿实的操作技术,既是有关宇宙的“理”,又是有关人间的“数”,用后来的术语来说,即“道”既是“体”,又是“用”,“百川异源而归于海,百家殊业而皆务于治”,而凡是有关“治”的理论和方法都要有一个终极的合理依据,所以它可以支撑、兼容、涵盖甚至超越各种各样世间治理的理论与方法,并可以随着时代与情势的变化而变化,一切都可以统一到“道”的旗帜之下。“夫道其缺也,不若道其全也”,包罗万象、牢笼天地正是汉代新道家的抱负,它不仅要揭示宇宙天地之“太上之道”,而且要指示人间治理之“治世之道”,不仅要包容解决人类生存的种种“技术”,而且要涵盖处理社会秩序的种种“知识”,建立一套实用的政策和策略。
第四,《吕氏春秋》在十二纪外,另有八览六论以补其不足,《淮南子》在凸显“太上之道”的《原道》一篇,讨论天地人的《俶真》、《天文》等六篇,安排社会秩序的《本经》、《主术》等六篇之外,也补充了看似庞杂的若干篇章,但与《吕氏春秋》的八览六论不同,它并不孤悬于前面的基本框架之外,而是与前面各篇交光互影,囊括春秋、战国以来的各种学说,以构成一个大体系。
于是,从第十四篇《诠言》到第十九篇《修务》,就以道的思想为中心,广采诸家关于人间各种事务的见解,分别论述政治、军事、人际关系、个人修养等等方面的问题。如《诠言》中说,“名与道不两明,人爱名则道不用,道胜人则名息”,一旦人们重视“虚妄”的外在之“名”,就可能忽略了符合“自然”的“道”,一旦君主凭借机智试图“治”,就有可能导致最终的“乱”,一旦臣下恃仗自己的才能,就有可能招致杀身之祸,一旦人重形而轻神,就有可能“形胜而神穷”,所以虽然应当原天命、治心术、理好憎、适性情,但终于还是要回归“无名”、“无为”、“无欲”、“无心”;又如《兵略》则说,用兵应当遵循“道”,而什么是“道”?就是“无形”,通常用兵者都讲究战术与战略,讲究布阵与谋略,而这些都还是看得见的“形”、可以言说的“法”,而最高明的用兵者则超越“形”与“法”而追求“自然”,“有篇籍者,世人传学之,此皆以形相胜者也”,真正用兵的极致却完全是一种自然,它既无形也无法,所以“不可制迫也,不可度量也,不可巧诈也,不可规虑也”,最终能够“运筹于庙堂之上,而决胜于千里之外”,至于用兵过程中的具体方略,才谈得上重“势”知“权”,这便是用兵中的“道”。
《诠言》论道,《兵略》论兵,《说山》、《说林》用譬喻连类的方式汇集了种种人生与社会的哲理,《人间》则谈人间祸福吉凶的由来与征兆以及趋吉避凶的方法,《修务》则论社会变化之后圣人应当如何根据变化的情势来治理社会重建秩序。论人间祸福时,《淮南子》谈到,“心”能赢得荣誉也能招致诽谤,“术”能成事也能败事,唯有“道”能知人知天,使人成为完全的人;论社会秩序时,它承认了“以五圣(神农、尧、舜、禹、汤)观之,则莫得无为明矣”,于是它的思路与取径就超出了战国黄帝之学的范围,也越出了老、庄一流只重形上忽略形下,只追寻终极意义而放弃实际政治,只关心精神自由或生命永恒而漠视现世生活与社会实情的所谓“道家”传统。
第五,《淮南子》显然有一个比《吕氏春秋》精细而巧妙的整体设计[62]。在论述了自然、社会、人类的各方各面之后,《淮南子》又回到了“总论”,第二十篇《泰族》作为尾声,与第一篇《原道》遥相呼应,《泰族》一篇讨论了这个庞大的体系的内在结构,正如许慎所说,“泰言古今之道,万物之指,族于一理,明其所谓也,故曰‘泰族’”,这“一”之“理”是什么?就是天、地、人一体感应的关系,天无为为“神明”,人无为为“圣人”,天地法自然,和阴阳,无为而无不为,圣人法天地,立明堂,调阴阳,和四时,制礼作乐,行仁义之道,这就是《老子》所说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所以,在这一篇里一再强调“凡学者能明于天地之分,通于治乱之本,澄心清意以存之,见其始终,可谓知略矣”。如果说开头一篇《原道》是纵向论述宇宙本原与终极,那么最末的这篇《泰族》则是横向论述宇宙间自然、社会、人类、鬼神的相互关系,它用互相感应、彼此仿效的联系,把这些不同的畛域、现象、事物、原理组合成了一个庞大的结构,建立了独特的宇宙认知的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