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简单回顾一下四世纪中叶社会上的佛教知识。四世纪中叶,中国上流社会的知识阶层中对佛理有兴趣的人,对于佛教的理解比过去当然深入,《世说新语》中提到的殷浩读过《维摩诘》、《小品》,据说他读《小品》,虽然“至事数处皆不解”,但是曾“下两百签,皆是精微,世之幽滞”[2],可以说是上层知识人中对佛理了解最深的人之一,而另一个谢敷,除了合注《安般守意》《首楞严经》之外,还对禅学发表过自己的见解,提出“开士行禅,非为守寂,在游心于玄冥”的中国式理解[3]。但是仍然应当指出的是,即使是上层社会中人,他们的一般佛教知识,却并没有那么精深。

关于上层社会中人对佛教理解的一般水平,可以用郗超《奉法要》为一个典型的分析文本,这篇保存在《弘明集》卷一三中的文章仿佛是对佛教基本思想的一个摘录[4]:它包括佛教关于世间救赎的各种规矩,如“三归”(即后来的归依三宝)、“五戒”(戒杀、盗、淫、欺、饮酒)、“修斋”(包括每年正月、五月、九月三次长达半月的斋,及每月八、十四、十五、二十三、二十九、三十日六次斋)、“行善”(遵守身、口、意的种种禁戒),也包括佛教为世间救赎而设置的各种基本知识,如三界五道(天、人、畜生、饿鬼、地狱)、五阴(色、痛痒、思想、生死、识)、五盖(贪、瞋、痴、邪见、调戏)、六情、因果报应、四非常(无常、苦、空、非身)、六度(施、戒、忍辱、精进、一心、智慧)等等。如果与更早的《牟子》相比,显然,在对于佛教的世间救赎的知识与词语的理解上,它已经更加精确与深入,也逐渐摆脱了中国思想传统和语言环境的纠缠,凸显了佛教理路的本来面目。但是,对于佛教深奥的义理,到最后也未能特别深入与细微,在《奉法要》中,当讨论上述这些佛教事数知识的宇宙与人生的终极依据,并渐渐涉及对佛教最深层的一些中心话语的理解时,这种理解则仍然需要借助于玄学的语境和背景,他把佛教的宇宙本原的“空”理解为人对现象世界的“忘怀”,受支遁的影响,他试图不去关注“有”与“无”,而是把超越理解为心灵中对“无”和“有”的消解,“有无由乎方寸,而无系于外物”,于是,把这种佛教之“空”与老庄之“无”都看成是反本复初的途径,变成了寻求内在心灵的宁静[5]。

但是,到五世纪上半叶,竺法兰所译的《放光般若》已有了鸠摩罗什新译的《摩诃般若》,《维摩》在支谦本外有了鸠摩罗什的译本,而且还有了僧肇和竺道生的注释和解说,《法华》则在竺法护译本之外又有了鸠摩罗什的新译,《涅槃》则有了昙无谶和法显的两个译本,关于般若学更深入的《百论》、《中论》和《十二门论》三论都被译出,翻译多了,就不满于仅仅是照搬,注释之时,渐渐地就要对比和分析。这时无论是佛教徒还是上层文人,对佛教的理解都比过去深入了许多,当他们重新回顾佛教解释的历史与现实时,就常常感到很不满意,如僧肇就对过去般若学的粗浅很有看法,“以去圣久远,文义多杂,先旧所解,时有乖谬”[6],竺道生则认为“自经典东流,译人重阻,多守滞文,鲜见圆义”[7],而僧叡则在《维摩罗诘提经义疏序》中这样批评道:

自慧风东扇,法言流咏以来,虽曰讲肆,格义迂而乖本,六家偏而不即。性空之宗,以今验之,最得其实,然炉冶之功,微恨不及,当是无法可寻,非寻之不得也[8]。

这里对“格义”、“六家”都已经进行了批评,就连最接近佛教精义的“性空”说,也被他看出了缺陷,据说这是因为“无法可寻”,那么,当大量经典被译出,人们“有法可寻”时,对于佛教的理解是否就可以超出了一般的宗教救赎知识,也越出了玄学所能笼罩的主题、语词与思路了呢?

从四个象征性现象中看中国思想世界的变化

以下几桩事件很有象征意味:一是羽翼丰满的佛教不仅开始要与中国思想划清畛域,同时也要料简传入中国的婆罗门思想,《高僧传》卷六《道融传》记载了佛教与婆罗门教徒在后秦姚兴时代的一次争论,据说道融曾为此阅读了大量婆罗门经典,不仅辩论时“锋辩飞玄”,在辩论之外,自然也由此对印度佛教思想的思路与语词,要有更加清晰的认识与界定[9];二是上流社会已经有人公开承认佛教的道理比中国的道理精深了,刘宋时代,范泰和谢灵运都说,儒家的六经,主要是济世救俗,有益于治,但是“必求灵性真奥,岂得不以佛经为指南耶”[10],宗炳更是说佛经“包五典之德,深加远大之实,含老庄之虚,而重增皆空之尽”[11],意思是说佛教包含了儒道而且还超越了两家,这种公然赞扬外来和尚能干,承认自己底囊不足的说法,背面就是确认佛教思想在主流的地位;三是关于一些传统中国思想中没有或不清楚的命题,如人的佛性的命题,人们不再以想当然来确认它的合理性,而是习惯于寻找佛教经典中的依据,所以竺道生的“一阐提有佛性”直到《大般涅槃经》译出,才得到承认,这样,就等于渐渐承认佛经作为经典,拥有几乎可以不言而喻的真理性;四是对于佛经的理解,中国的文化人这时也不满足于转手接纳和现成套用了,于是有了中国本土的僧人法显(约337—约422)和他的同门西行求法的壮举,也有了中国上层知识人谢灵运(385—433)自己学习梵文和参与翻译佛经的事情,据说谢灵运“笃好佛理,殊俗之音,多所达解,乃谘(慧)叡以经中诸字,并众音异旨,于是著《十四音训叙》,条例梵汉,昭然可了,使文字有据焉”[12]。在与包括同出天竺的婆罗门的各种思想与宗教的争论中,中国的佛教思想明确并凸显了自己的界限与思路,知识阶层对佛教思想的认同与敬仰,则肯认并确立了佛教思想在中国思想世界的地位,对佛教经典文本权威性的肯定,则使思想的理解超越了想象和感悟的简单层次,而对经典文本的追根寻源,则更加强了思想理解的理性深度。正是在这种普遍的阅读和解释中产生的理解与感悟,刺激着中国佛教思想的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