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仪式其实是一套象征。有的人类学家认为,象征的意义之重要,几乎可以与生命的出现相比,有了象征,各种各样的现象可以通过少量象征表达传递,而过去的、未来的、真实的、虚幻的、遥远的、附近的事物和现象,情感和意志,就会在同一时空中呈现,而且象征一旦真的被人们所习惯和接受,那么它就起了一种清理秩序,使世界从(自在中的)无序走向(思想中的)有序的作用,而仪式正是靠一套象征来进行和完成的。尽管象征本来是一种符号、一种暗示、一种隐喻,并不是事实本身,可是,在中国古代思想世界中,象征却是极为重要的,在人们的思想中,象征有时竟取代了事实,成为意义之所在,在古代中国的几千年中,象征形成了一整套复杂而有序的系统,由于人们对它的相信,它竟真的起了一种维系宇宙秩序和社会秩序,支撑知识体系和心理平衡的作用,因此,象征的崩溃常常就是秩序的崩溃。
稍读古书就会常见一句老话,叫“垂衣而治”,什么叫“垂衣而治”?这句话出自《易·系辞下》:“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27],这里有两重涵义,一是说黄帝、尧、舜依照《周易》乾坤两卦“乾尊坤卑之义”来区别贵贱,使社会等差有序;一是说黄帝、尧、舜无为而治,那时民风纯正,只要“垂衣裳”就可以使百姓从善如流。这当然都是传说,不必当真,但是,这个传说中隐含的一层意义却很重要,就是古人相信,在象征的符号与被象征的事实之间,有某种神秘的联系使它们彼此感应,象征就是通过这种感应,可以起到整理秩序的作用。所谓“衣裳”即上衣下裳,象征的是男尊女卑,因为上下不同,就昭示着阳尊阴卑,而前面所说的天子、诸侯、大夫、士、庶民的服饰差异,也是一种等级差别的象征,象征在人们心目中被确认的心理过程,就是确认事实的天然合理性的过程。在《尚书·益稷》中有一段话很有趣,帝对人说,我观察古人,有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等不同的象征,又有藻、火、粉、米、黼、黻、絺、绣各种不同的图案和布料,如果把这些象征以五彩画在衣服上,铸在鼎上,就是对人的一种暗示,暗示着秩序的存在,暗示着等级的存在。古代传说中,“铸鼎像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泽山林,不逢不若”,鼎上铸有各种神鬼怪异的形象,鼎就象征着认识世界的知识权力,天子拥有“九鼎”就象征着拥有“九州”,谁能拥有九鼎,就等于拥有统治九州的天然合理性,所以后来楚王窥测周王朝的九鼎,这种行为被视为僭越,因为古人相信,如果作为象征的九鼎转移,周王朝的天命和权力也就会转移[28]。
仪式正是这样一套象征
仪式正是这样一套象征,不仅祭祀中的用牲(如太牢、少牢、鱼)、舞蹈(如八佾、六佾)、服饰(如天子冕旒衮服)、对象(如天地、祖先、山川)等等是人间秩序的象征,而且仪式上的陈列、行为、场所,也处处是象征。不妨看一些后世记载的事例,如祭祀时,要使祭祀的场所与祭祀的对象相符,即以同样的形制、方向、色彩的祭坛象征所要祭祀的对象,如以外圆内方的圜丘祭天,以玉琮礼天,又如春分时以太牢祭祀高禖,“带以弓镯,授以弓矢,于高禖之前”,是祈求生育的仪式,而带弓、矢,则是因为武器是男儿的象征,似乎有了这一象征,就能保佑生育男儿[29];又如祭祀仪式上的物品也是象征,《礼记·礼器》说,仪式上“内(纳)金,示和也,束帛加璧,尊德也,龟为前列,先知也,金次之,见情也,丹漆丝纩竹箭,与众共财也”[30],《礼记·郊特牲》更说,“鼎俎奇而笾豆偶”,是象征了阳数奇而阴数偶,祭礼上用陶瓠,是因为瓠“象天地之性”[31];又如祭祀时让直系的子孙象征“尸主”,接受奉献,又让“祝”代替“尸”说上一些祝福子孙的嘏词,就是一种使祖先与后代互相沟通的象征性行为,他们想象祖先的神灵真的会依附于直系子孙的身上[32];甚至祭祀仪式上的种种姿态,也是富有象征意义的,捧持祭器的人,尽管祭器很轻,也要做出一副似乎端不动的样子,“凡执之器,执轻如不克”,就是用这种姿态象征祭器之“重”,进而象征礼仪的隆重[33]。
让我们看三份文献中的记载。第一份是《逸周书·世俘》,它记载的是周武王克殷之后的事情,周代殷而立,要证明自己的合理性,并告诉四方诸国,就要举行盛大而庄严的仪式。于是,第一天辛亥日,“荐俘、殷王鼎”,陈列俘虏是战胜的标志,取殷王朝的鼎是获王权的象征,“武王乃翼矢圭,矢宪,告天宗上帝”,敬陈礼器美玉、宪令玉版,向苍天和上帝祈求,然后“格于庙”,到宗庙中敬告天下。第二天壬子日,又“王服衮衣,矢琰,格庙”,再次盛装,供奉美玉,敬告祖先。第三天癸丑日,又“荐殷俘王士百人”,再度以陈列俘虏象征战胜对方,“龠人造,王矢琰,秉黄钺,执戈”,要奏乐告神,再度奉献美玉,王要亲自披挂,手执武器,举行大祭。第四天甲寅日,到当时的战场牧野,“王佩赤白旌,龠人奏《武》,王入,进《万》,献《明明》三终”,以象征着战胜和武力的乐舞举行厌胜意味的仪式……此后,在颇长的时间内,周王为了取得这种政治上的合理性,一直在举行仪式,直到他们回到周族的基地,仍在宗庙、南郊、社等等祭祀场合举行一连串的仪式,用这种象征性的活动来增强和确认自己的权力[34]。第二份是《尚书·顾命》,这是记载周康王即位的文献,那种掌管天下的事实权力,就是在象征性很强的仪式中获得并被认可的。文中记载他继承王位时,在宗庙中,要在西序、东序及牖间、西夹敷设不同的席子和不同的玉几漆几,在举行仪式的大厅两侧要陈设象征财富、权力、祖先、国家的一系列宝物,如赤刀、大训、天球、河图,要在东房西房陈列象征和平的鼓、舞衣,以及象征战争的弓、矢、戈,在阶前要陈设豪华的车马,在各处要布置衣装不同的卫士,然后太保、太史、太祝才对王举行授命仪式,把册命文书等等,在一系列仪式之后交给康王,这样他才似乎有了统御天下的权力[35]。第三份是《颂壶》铭文,壶藏山东省博物馆,它记载的某王三年五月举行的仪式,清晨,王至大室(“旦,王各大室”),就位(“即立”),宰官名叫引的领颂入门,站在中廷(“宰引右颂入门立中廷”),作册尹授给王册命文书,王召史官虢生宣读简册,王对颂宣布,命你官吏成周商贾世家,并监管新的商贾,以供宫中之用,然后宣布赐给他“玄衣”(玄色之衣)、“黹屯”(刺绣镶边的衣缘)、“赤芾”(赤色蔽膝)、“朱黄”(朱色佩玉)、“銮旂”(有銮铃的车旗)、“攸勒”(有铜饰的辔络),于是颂稽首拜礼,接受令册,出门,又返回,献上玉璋,答谢王的赏赐和任命,并铸造壶来纪念这次仪式[36]。有了这个庄严的仪式,有了这些权力意味的象征性物品,颂就有了事实的权力。
就在这重重叠叠充满了象征的仪式中,象征的意义就凸显出来,它在人们心理上暗示了秩序的存在,也渲染着秩序的神圣,尽管这秩序本来是一种历史的产物,并不具有天然合理性,但是在这些象征性的仪式的暗示下,它便拥有了事实的权威性,而人们接受了人自己创造出来的仪式和象征,反而把这套象征认作是宇宙间的合理性的证据,人被人自己的创造制约住了。《易·系辞上》两次说到,“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37],这个“象”,就是象征,而“圣人”就是人,仪式就是从远古逐渐形成的“典礼”,它是人们观察宇宙与社会的结果,也是人们以象征的形式来模拟、掌握宇宙与社会的方式,但是,这种“象征”久而久之在人们心中却取代了事实世界,成了事实世界本身,它的地位越发地崇高,它的形式越发地隆重,它的作用也越发地巨大,而主持典礼的人,如巫、祝、史、宗等,他们掌握了这一套象征,拥有了沟通仪式两端(人/神、人/鬼、人/天)的权力,于是,“思想”就成了通过“象征世界”对“事实世界”的使用、说明与解释。
数字:世界及其秩序的神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