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首先我们当然要看惠施、公孙龙一系以“名辩”著称,专门以“名”相辩论的学者。
《庄子·天下》说,惠施以自己的见解来观察天下,并且公之于众,使得天下的“辩者”都被吸引到这些话题上来,而“惠施日以其知与人辩,特与天下之辩者为怪”,又说恒团、公孙龙是“辩者之徒”,以名辩之术“胜人之口”,但是“不能服人之心”[15]。可见,在惠施与公孙龙等辩者那里,“辩”已经成了职业与兴趣,“辩”的内容渐渐在这种辩论中淡化或退出,而“辩”的技巧则凸显成思索的对象,于是便导致了一个思想史意味上的变化:首先,语言与事实发生了分离,成了纯粹运思的符号,进而,辩者把这些符号任意挪移,并有意识地违反语言约定俗成的内涵与外延,使变异的语言本身成为哲理思辨的内容。《庄子·天下》所谓“(惠施)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荀子·非十二子》所谓“(惠施)好治怪说,玩琦辞”,就是说这些辩者已经不再把语言当做思辨的工具,而已经把语言当做思辨的对象,为了在语言中显现他们的特殊想法,于是在他们那里,语言本身发生了倾斜、扭曲和变异。
惠施论辩的资料大多数已经亡佚,现在只有《庄子·天下》记载与评述的那一部分,其中具体论辩的内容有七项[16]:
一、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17]。
二、天与地卑,山与泽平[18]。
三、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19]。
四、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
五、南方无穷而有穷,今日适越而昔来[20]。
六、连环可解也。
七、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
这里的七个命题,其起点都在《庄子·天下》介绍惠施学说的头一句话中,这段话是“(惠施)历物之意曰: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所谓“大一”、“小一”,本是超越了经验和知识而存在的极大与极小的时间和空间[21],人们一般都习惯于从自我立场出发、在当下时空之中、以历史传下来的语言概念来观察世界,了解宇宙,但是,这种把握世界的方式就受到了固定的视角与固定的立场的局限,也受到了历史遗留下来的语言的规定性的限制,从固定的视角和立场出发,就有了是非异同、物我彼此,而语言又把这一切事实之间的区别用符号固定下来,使通过语言来把握世界的人们从一开始就有了“习惯的固执”,而惠施则以“至大”与“至小”的时空来观照——而不是观察——万事万物,其意义就在于瓦解语言与事实之间的确定性关系[22]。
本来,在事实世界中没有厚度即没有体积的东西是不可以累积的,不可累积的东西就不是一个真实的存在,但是,它在语言世界中却可以被说成是有面积的,所以惠施说它可以“大”到“千里”,语言世界原来与事实世界是可以分离的;在通常的思路上看,天尊地卑、山高泽低似乎是不言而喻的事情,但是,从“至大无外”的宇宙俯瞰,或从超越世界的角度透视,便无所谓“高”与“低”的分别,“横看成岭侧成峰”,对象的位置变化,都是人的视位置变化,消解人的固执的视角,在至大无垠的宇宙之中,又何尝有什么天地山泽远近高低的空间不同?从普通的时空观念中看,太阳东升西坠,万物生生死死,但从至小无内的时空角度看,太阳东升西坠,人的生生死死,何尝又有什么变化?恰如王羲之所谓“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23],苏轼所谓“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24];宇宙间一切各有其名称,不同的名称意味着形状、色彩、性质的不相同,但门类种属之间的差异只是相对的小差异,因为毕竟它们各有相同,如羊是动物,马是动物,人是动物,所以从至大无外的范围说,这种相同与差异毕竟是小的相同和差异,但是,从“物”的角度说,马、牛、羊、山、水、人都是物的名称,但同名称的物又都不相同,所以说“万物毕同毕异”,与非万物的“无”相比,“无”无同无异,“有”与“无”才是根本的同和异;“南方”如果从某个固定的空间位置上来指称,它是无限伸延的,但是从“至大无外”的范围看,它却只是一个固定视角位置所指的有限范围,“今昔”也是从某个固定时间位置上来区分的,人们站在当下的时间立场上说,这是“今”,那是“昔”,但如果超越时间之外,那么既无今也无昔,所以可以说“今日适越而昔来”;本来,连环是无解的,但是连环之“物”总是在时空中形成,也要在时空中毁灭的,在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人来看,其毁灭之时即解开之日,所谓“解铃终有系铃人”就是这样的意思;天下的中央只是一个人为的中心点,并没有特别的权力、意义和标记,当人处在世界之中,每一个观察者都可以以自己为圆心画出一个宇宙来,因而有了中心,但是当我们意识到“至大无外”的“无限”时,无限大的宇宙并没有中心,为了破除人们心中对所谓中心与边缘的固执与褊狭,瓦解绝对的位置与视角,所以要说中心在“燕之北”或“越之南”,燕北越南在人们固定的视角中本来是北方的北方或南方的南方。
这七个命题的意义都在于消解经验知识给人们带来的确定和语言认知给人们带来的固执。人的理智开发以来,就将万事万物清楚地区别开来,这是此,那是彼,这是彼,那就不是此,语言又给这一切彼此物我命名,人们通过语言来了解彼此物我,更加深了它们的分别,于是人们就产生了对事物的憎恶、喜好、畏惧和困惑的差别,有了“异同”,有了“差别”,就被固定在各种具体的、有限的畛域中,畏此好彼,恶是喜非,患得患失,不能获得心灵的自由和胸襟的开阔。所以,惠施与庄子一样,要人们从“至大无外”的“大一”和“至小无内”的“小一”处领略万事万物的毕同毕异,瓦解一个人的固定而狭隘的视角,而代之以超越的境界,这样才能对一切事物抱有豁达的态度与认识,一来免除人在具体认知与价值判断上无所适从的紧张和困惑,二来使人获得从具体而有限的时空中解脱出来的自由和轻松,三来使人懂得“泛爱万物,天地一体”,既然万事万物都不存在绝对的畛域分别,山泽天地都不存在高低远近,燕北越南,均为天中,牛羊犬马,俱为同类,今是昨非,全属乌有,一切归于一,人们就没有理由不对一切都抱有同样的情感[25]。
惠施关于知识与语言的看法与庄子颇为接近[26],他们都希望超越语言造成的分别和知识造成的局限,“齐万物,一死生”,达到自由境界,只是庄子是以“心斋”、“坐忘”的“无心”态度来达到意识的空寂寥廓,进而体验自由与超越,而惠施则要以“名”即语言之“辩”来破坏语言,瓦解人们对理智和语言的习惯与执着,从而探究自由与超越的境界[27]。所以庄子一系的学者对各家均有微辞,却对惠施颇有了解之同情,说:“惜乎惠施之才,骀荡而不得,逐万物而不返,是穷响以声,形与影竞走也。悲夫!”
公孙龙更接近纯粹的语言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