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嫂:
9月20日,我和旅伴登上普那号客轮。五点整,普那号客轮起锚,拉响汽笛,缓缓离开码头。我们肃穆地站在甲板上,渐渐地,印度的海岸线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了。我讨厌旁边旅客的喧嚷,进入船舱躺下。无须隐瞒,我当时无精打采,心情落寞、颓唐。咳,不谈这些,不写伤感的话,我对离愁别绪素无兴致。真下功夫描述一番,你未必有读完的耐心,泪水不会溢满你的眼眶。
我一直匍匐在印度洋的脚下。自20日至26日,六天的经历,历历在目。你想必知道什么叫大海的折磨,但折磨得多么凶残,恐怕是你想象不到的。我上船不久就病倒了。阅读我的病情报告,铁石心肠的人也会泪流满面。整整六天,我起不了床!我的舱房黑咕隆咚,小得可怜。为了不让海水溅进来,窗户全关死了。我像印度那些阳光下不准露面孔和肢体、不许让和风吹拂的大家闺秀,过了暗无天日的六昼夜。头天傍晚,旅伴硬把我从床上拽起来,拖到餐桌旁。用完餐起身时,我的脑壳里发生了混战。我看不清东西,腿挪不动,摇摇晃晃,勉强走了两步,一屁股瘫坐在长凳上。旅伴搀扶我走上甲板,我用力扶着栏杆站定。那是个漆黑的夜晚,天空乌云密布,冰凉的海风迎面袭来。客轮向两侧喷着火花,茕茕独行在杳无人烟无边无际的海上。海水哗哗地涌涨,四周是望不尽的浓稠幽暗。这是何等沉闷的氛围!
我未能站多久,头晕得厉害,赶紧抓住旅伴的手返回客舱,倒在床上。一连六天,我没有力气抬一下脑袋。我们的侍者不知何故向我投来十分爱怜的目光,白天有一顿没一顿地给我送菜送饭。我毫无胃口,一口没吃。他向我发出警告:“你老不吃饭,过几天会瘦得像只老鼠。”他表示愿意不辞辛苦,为我效劳。我一再感谢他,下船给了他比口头致谢更加实惠的玩意儿。
六天后,客轮即将抵达亚丁,大海平静了一些。我们的侍者进舱,耐心地劝我起来活动活动身子。我听从劝告,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果然,我羸弱得像老鼠,脑袋仿佛尖了,和肩膀很不协调;四肢仿佛是偷来的一件肥大衣服,极不熨帖。出了客舱,我蹒跚着走上甲板,斜倚船舷。在舱内闷了几天,此时沐浴于海风中,有一种死而复生的舒畅感觉。
正值正午时分,忽然,我看见海上行驶的一条木船。四周望不见海岸,我和别的旅客都非常惊奇。听见木船上的人扯开嗓门呼喊,客轮徐徐停下。木船上的几个人划着舢板靠近客轮,从软梯上爬了上来。他们是阿拉伯人,前往阿曼首都马斯喀特,途中迷失方向。偏偏船上的淡水桶被撞破,水流了个精光,可是船上有许多旅客。客轮的水手给了他们足够的淡水,展开一张航行图,指示航向,告诉他们大约几天的航程。他们千恩万谢地下船去了。我担心他们能否平安到达马斯喀特。
9月28日,星期六。早晨从梦中醒来,只见前面是重重叠叠的山峦。这是一个晴和、美妙的黎明,旭日喷薄而起,海面异常安谧。山区的景致如此绚丽,我难以用语言描述。山顶上的彩云低垂着,仿佛吮吸了过量的阳光,站不住,慵懒地倚着峰巅。镜子般清澄、平静的海面上,滑过一条条帆船。一幅美丽的海滨画卷展现在我们面前。
客轮停靠亚丁港,我提笔写家信。刚写了台鉴,就发觉经过几天折腾,脑子里乱糟糟的。智力王国呈现无政府主义状态,不知该怎样往下写。文思犹如蜘蛛网,一捅就破,理不出头绪来记叙旅途经历。我落到这步田地,未能及时寄信给你,但愿你觉得没有理由生我的气。
我对大海不那么尊敬了。想象中的大海和我亲眼看到的大海,相去甚远。站在岸边觉得大海宏阔、壮丽,但到了海上,它似乎变样了。感觉上的变化是有缘由的。我伫立孟买的海滩遥望大海,蓝天碧水在地平线交汇。我曾遐想我穿透地平线的屏障,扯起地平线的帷幔,我面前便出现无际的碧水。地平线后面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曾在我的想象中浮荡,那时未想到地平线后面还有地平线。行至大海中央,客轮仿佛不动了,稳定在地极圈内。地极圈如此窄小,严重限制想象的飞翔。不过,你看,实情应当严加保密。从蚁垤[2]到拜伦,历代骚人墨客,凝望大海,心潮起伏,诗兴大发。我若不如此,岂不叫人耻笑!处于伽利略的年代,我这样胡言乱语,说不定也会身陷囹圄。也许,这么多诗人歌颂大海,我说几句怪话,无关紧要。我觉得,波涛澎湃的沧海的确十分壮美,不幸的是,浪卷波翻,我就头晕,壮美的景致旋转得模糊不清。
我走出客舱,引起其他旅客的注意,我也暗暗打量他们。我生来畏惧女性。同女旅客擦肩而过,总怕发生麻烦。查诺格先生活到今天,肯定建议我离开女性一万尺远。我不敢与女旅客接近的缘故,首先,是怕思想王国发生可悲的混乱。其次,担心一张口说出不得体的话,惹得心胸狭隘的太太、小姐又羞又恼。要知道,她们向来不能容忍违背她们习俗的言谈举止。再次,在她们礼服的茂林里徜徉,难免局促不安;用餐若为她们切肉、切烤鸡,心不在焉难免切断手指。思之再三,我打定主意,远远地躲着她们。我们船上不缺少女性,但男士们一路上抱怨她们中间没有一个摩登女郎或迷人的倩女。
从亚丁到苏伊士,客轮航行五天。经欧洲大陆赴英国的旅客,下了船在苏伊士换乘火车,前往亚历山大港。另外一艘客轮在那儿等候他们。登上那艘客轮,穿越地中海,直达意大利。我们是过境旅客,必须在苏伊士下船。
我们在苏伊士换乘火车。铁路两边是绿色的农田,有的地方,枣树挂着一嘟噜一嘟噜的枣子。田野里镶嵌着一口口水井,一间间农舍。房子是四角形的,没有立柱、游廊。四壁开一两扇窗户,谈不上什么建筑美。不过,我以前想象非洲从头到脚是漫漫黄沙,此时纵目远眺,并未见到那种模样。绿原上枣树林中闪现的黎明,我认为十分迷人。
我第一次踏上欧洲的土地,到达一个陌生的国家之前,想象那一定是个神奇的国家。真的身临其境,神奇感竟荡然无存。听我说到了欧洲不觉得新鲜,有的旅客不禁露出惊诧的神色。
火车向前飞驶。我们终于见到了慕名已久的蒙特塞尼斯大隧道[3]。法国人和意大利人从山的两端同时挖掘,几年后,双方准确地在山中央会合。火车穿越大隧道花了整整半小时。黑暗中,我有一种憋闷的感觉。列车里昼夜亮着灯,因为几乎每隔五分钟就驶进一条隧道,见到阳光的时间极短。从意大利到法国,一路欣赏清溪、江河、镜湖、村庄、崇山峻岭,忘却了旅途劳顿。
上午到达巴黎。安顿停当,我们到土耳其浴室洗澡。先坐在一间温暖的屋子里,不一会儿,有些人大汗淋漓。我不出汗,被带到更热的屋子里,这间屋子像火炉,睁着眼,眼睛火辣辣的。几分钟后,我受不了了,出来时汗水汩汩地往外冒。在另一间屋里躺下,一个人高马大的侍者为我全身按摩。他一丝不挂,肌肉发达的健壮躯体,我从未见过。我暗自思忖:“捏我这只‘蚊子’何需他这门‘大炮’呀!”他夸我身材颀长,假如横里再长些肉,在人们眼里将是个标准的美男子。他手脚不停地为我按摩近半个小时。降生凡世后我的肉身沾染的污秽,全被他擦净了。按摩完毕,他带我到另一间屋,用热水、香皂、海绵一丝不苟地洗刷我的身子,然后在毗邻的屋里手提大水壶往我身上浇热水。突然,热水没了,浇上来的是冰似的凉水。热水、冷水轮番浇完,叫我站在一个大水箱里,上下,左右,前后,箭一般的水朝我身上喷射,在砭人肌骨的“箭雨”中站立片刻,我胸膛里的热血仿佛都凝结了。像战场上的败将,我喘着气哆嗦着走了出来。旁边是池塘样的水池,问我愿意不愿意下去游泳。我断然拒绝。我的旅伴扑通一声跳了下去。浴室的人看着他游泳,大发议论:“瞧,瞧,姿势太难看了,跟狗似的。”
土耳其浴室里的沐浴到此宣告结束。我觉得,到这里洗澡和把身体送到洗衣房去,是一回事。
告别巴黎,渡过英吉利海峡,我们到了伦敦。映入眼帘的是黑烟、阴霾、雨雾、泥浆和人们来去匆匆的神态。我从未见过像伦敦这样阴郁、昏暗的城市。我在伦敦待了一两个小时,离开伦敦时,长长地舒了口气。我的朋友告诉我,初识的伦敦不惹人喜欢,住了一段日子,交往多了,才能看清她的风姿。
罗毗[4]
187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