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媲媲:
昨天是阿沙拉月[2]初一,雨季隆重地举行新的登基大典。这一天很热,下午,天上覆盖着浓重的乌云。
昨天我暗自思忖,雨季的第一天,我不能在枯井般的船舱里消磨时光,站在外面让大雨淋得浑身湿透,那样更好。印历1299年[3],不会第二次进入我的人生。仔细想想,阿沙拉月初一还有几次光临我的今生哩,全加在一起,有三十天,就算是长寿了。迦梨陀娑写了千古绝唱《云使》之后,至少对我来说,阿沙拉月初一是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日子。
我常常想,一天天的日子进入我的生活,有的日子被朝阳和夕阳染红,有的日子因浓云而变得凉爽,有的日子在满月下像洁白的花儿一样绽放,它们的价值难道还低吗?我难道还不够幸运吗?
一千年之前,迦梨陀娑热情欢迎的阿沙拉月初一,携带它满天的财富,每年出现在我的生活之中——那是古城优禅尼的不朽诗人的日子,也是世世代代有着说不完的悲欢离合的千千万万男女的日子。
那极其古朴的阿沙拉月初一,每年在我的生活中减少一个——最后,这迦梨陀娑赞美的日子,这《云使》生动地描绘的日子,这印度雨季恒久的第一天,在我的人生中消失殆尽。每每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我就想再次满怀深情地注望这个世界,更自觉地迎接一生中每一天的日出,像送别挚友一样送别每一天的日落。
我如果是修道士一类的人,也许会觉得,人生短暂,不能虚度每一天,应该诵念着毗湿奴的圣名,多多行善。但我不是那种人,所以,我常常慨叹,如此美好的日子,竟从我的生活一天一天减少,我无力把它们全部留住!这富丽的华彩,这明媚的阳光,这清秀的绿荫,这满天无声的辉煌,这充斥天国与凡世之间一切空虚的宁静和旖旎,为这一切,所做的努力还少吗?这是庆祝多么盛大节日的场面!然而我们中间却没有对此做出应有的反应!我们竟在远离自然的地方居住!一颗星的光芒越过亿万公里,穿过几十万年,在无尽的黑暗的路上飞驰,抵达我们的地球,但不能进入我们的心田,离开我们的心田似乎还有亿万公里!绚烂的黎明和黄昏,像方向女神扯断的项链的一颗颗宝石,坠落大海,但一颗也没有落入我们的心中。
乘海轮前往英国的途中,我看见的红海平静的水面上冉冉下垂的火红的夕阳,如今在哪儿?那一天我见到了是我的红运,那个黄昏未遭到冷落而失去意义,则是我一生的幸运。昼夜无穷无尽,除了我,世界上没有第二个诗人见到那令人叹为观止的夕阳。它的色彩染红了我一生的年华。
这样的一天天,是一笔笔财富!我在贝纳迪花园别墅里居住的几天,在三楼顶上度过的几夜,在西屋和南屋的走廊里目睹的几场暴雨,在恒河畔昌德纳格尔别墅里欣赏的几个黄昏,在大吉岭的兴贾尔山顶上遥望夕阳下坠和明月升起……这些美好而辉煌的时刻,都珍藏在我的私人档案里了。小时候,在春天的月夜,我躺在楼顶上,美酒的白沫般的月光洒落下来,使我陶醉,我仿佛掉进了酒池。
我来到这个世界,这儿的人全是古怪的生灵,他们日夜制定法规,建造壁垒。他们小心翼翼地拉上帘布,好像怕两眼看见什么东西似的。世界上这些生灵实在太怪异了!他们怎么不为花儿穿上罩衣,怎么不在月亮下面搭个天棚哩,那倒也是让人觉得奇怪的。这些甘当盲人的人,坐在漆黑的轿子里,在世界上行进,究竟见到了什么?假如真有人们企望和追寻的来世,那我宁可离弃遮盖得严严实实的世界,再生在自由、开放的美的乐园里。
只有那些不能把自己真正沉浸于美之中的人,才冷淡美,认为它是感官的财富。但是品尝了美之中不可言传的韵味的人懂得,美是超越感官的一切功能的,且不说眼睛、耳朵,即便怀着一颗心进入其间,也未必能贴近向往的美的极致。
我穿上绅士的衣服,在城里的大街上行走,文雅地与衣冠楚楚的绅士们交谈,虚度着我的年华。这样做,在我心里是不文明的,不文雅的。
唉,我这是在胡诌什么!诗中主人公才会说这种话,按照旧的套路,说完自己写的三四页话,就以为自己是人类社会中最高贵的人。说真的,我为所说的这些话感到疚愧。其中的真实,已被多年来滔滔的话语掩盖了。世界上的人都在高谈阔论,我是他们中间的一个“佼佼者”,对此,我突然醒悟了。
叔叔罗毗
希拉伊达哈
1892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