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加里达斯·纳格的信
加里达斯:
很长时间之后,收到你的来信,非常高兴。你结识了罗曼·罗兰,这是令人极为欣喜的。在欧洲访问期间,与我交谈过的人中间,我觉得与罗曼·罗兰最为亲切。和他交谈的时候,我不懂法语,十分苦恼。当我动身返回印度时,我觉得,圣雄甘地也广泛而深入地在我们民众心中,唤醒像罗曼·罗兰这种伟人沉浸其间的那种情感。因此,我打定主意,我要以自己的行动和作品,加入他的队伍。
但回到国内,目睹这儿掀起的运动,我深感痛心。首轮煎熬,是精神折磨。我们懒散的心,天生是墨守成规的,受到强大的精神压力,谁也没有勇气略微反对时髦的观点。换言之,全国各地强劲地刮着自由的逆风。于是,男女老少的口中,回响着愚昧的主张,摈弃其他一切思考、讨论和实践,只摇手纺车,只穿粗布衣服[5],几个星期之内,国内就可实现自治。那种自治是什么?无人有问清楚的勇气和意愿。国内的知识分子和聪明人也异口同声地说,这是我们的信念,是我们的宗教观点,决不允许就此展开讨论。国内大部分人,不加分辨,把这种奇谈怪论当作《吠陀》圣训,这样,就再不探究难以实现自治的缘由了。之后,举国上下,是一副瞪着血红眼睛、捂着嘴巴的模样。他们试图在这种精神压制的沙堆上,一夜之间,建起一座自治的摩天城堡。当然,全体孟加拉人并不相信,采取某种特殊手段,十二月三十日之前,印度将挣脱枷锁。但许多人认为,这是糊弄民众的一种计谋。有证据表明,有些人相信,甚至圣雄甘地对那种似是而非的观点,心知肚明,也采取了这种策略。他在写给安德鲁斯的信中说:“不给民众这种明确的承诺,他们就没有热情。”你知道,几个世纪以来,印度老百姓被视为拥有最少权利的人。为此,拥有最大权利的人一向认为,哄弄心灵,把他们引向美好前景,是一项任务。
罗曼·罗兰
然而,他们的心灵麻木了,美好前景却未出现。当今某些民众领袖也粉墨登场,采取哄弄他们心灵的措施。这是什么行为?这不如同用铁链把鸟儿的脚拴在笼子里横杆上,再用铁链拴住它的翅膀,使劲儿往外拽,以便给它自由吗?结果,脚骨折了,翅膀也扯烂了。那些骨子里是锁链之神的膜拜者,妄图用新锁链砸碎旧锁链。你知道,我绝对不能容忍这种做法。我坦率地说,我同意接受的是真理,而不是甘地。有的人听了这句话很不高兴。
以上是我要对你说的第一点,其次我要说的是,我发现,一连串事件中,充满对西方的强烈憎恨。通常在政治领域,这种极端仇恨占有一席之地。各地都在以敌意的蒸汽驱动爱国之神的战车。因此,如果崇拜膂力的政治家们挥舞刀剑,捧着乞钵,在政治的加里卡特[6],敲锣打鼓,决意为西方阎王的坐骑——水牛奉上祭品[7],那我当然我不会参与此事,也不会吞食失望的苦果。
看到在各种集会上口中诵念非暴力的经文,渐渐挑起强烈憎恨,国内大部分心怀仇恨、崇尚暴力的人,心里暗想:“这是一步妙棋。目前就是要让国家喝烈酒,不过甘地嘴上说他是在让国家喝恒河圣水,可见我们中间他最狡黠。酒店门口挂上圣地的幌子,的确是使国内酒鬼的疯劲儿升至极限的好办法。”日日夜夜喃喃诵念的经文是:英国政府干的是魔鬼的勾当。与此同时,甘地一次次把大家叫来,说:“你们仇恨魔鬼的恶行吧,但要保持、加深对魔鬼的爱。”然而,那些朴实的人,偏偏未能体悟其深意。他们天真地思忖,“动武”这玩儿是抽象的,一块滚落的石头会伤人,翻腾的狂涛会淹死人,鱼市场里的恶棍也动手打人——生“动武”的气,不值得——谁打人,谁必然招人生气,所以,不必控告脱离魔鬼的恶行——而要生魔鬼的气。
总之,未能完成不合作运动的两大任务。其一,是运动未能坚持到12月31日。原因是,奋斗与成果成正比,这是真理。让“奋斗”爬到土制纺纱车上,简化“奋斗”,是不能取得成功的。“奋斗”不是儿戏,光讲空话是骗不了老百姓的。其二,未能坚持非暴力。其主要原因是,寻求非暴力应走在宽容之路上,这是正道。对人不宽容,一步步挑起憎恨情绪的同时,推行非暴力——光凭甘地的教导,这是不可能实现的。
不单对英国政府和民族,对整个西方世界的教育和科学知识,也产生了仇恨。东方与西方之间,仿佛有一条科学知识的界线。如同焚烧英国布匹,各地也燃起了焚烧外国文化的熊熊大火。
有的“爱国头领”宣传说我沉迷于对西方的幻想,我接过那儿吹捧者递来的赞美之酒,一饮而尽,我这颗心在那儿的地上滚动。我邀请西方客人登上我的祭坛,这说明我已经神经错乱。
我在西方会见的罗曼·罗兰等思想家,为整个人类世界事业而奋斗。对他们来说,国内外的差别不复存在。为此,他们也受到本国爱国者的冷嘲热讽。
我回到印度,会见了圣雄甘地。他像把牛犊关在牛圈里那样,把他的理想关在印度政治的院墙内。我一贯认为,大于国家的理想,能使国家变得伟大。可他们说:“我们首先接受一个国家的理想,之后才可能接受世界理想。”他们忘了,某个人患的某种病,在医学理论的指导下,可以治愈,这样的医学理论是属于大家的。就躯体而言,每个人的相貌不一样,但躯体的基本性质,均符合生理学。我们在多大程度上获得人性,就能在多大程度上获得国家。有些人认为,拒绝西方的人性就是追求东方的人性。他们某一天会说,对西方的不幸者来说,地球无助地围绕太阳旋转,走向死灭,但对受神呵护的印度人来说,地球稳稳地站在蛇王的头上打瞌睡哩。
总而言之,头顶着沉重“师尊”的美名,国内有些人在心里冥想着土制纺纱车和买布的顾客。他们想依靠的一个天空,只有东边,没有西边。
你们的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
圣蒂尼克坦
1922年5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