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尊敬的拉马南德·贾特巴达耶先生:
当王国的贪婪和由此产生的令人难以容忍的冷漠,在我的心空密布失望的阴云时,我应邀前往俄国访问。在其他欧洲国家,我看够了繁荣的华丽。它是那么高远,穷国的妒忌爬不上它的高峰。俄国没有灯红酒绿、穷奢极欲的场所,因此较容易看清它的面貌。
所到之处,我看见俄国人在勤奋地创造印度被剥夺的一切。不言而喻,如饥似渴地参观时,我看见了创造的丰硕成果。
八年前,俄国受压迫的工人、农民和印度群众一样贫苦无助、缺吃少穿、目不识丁。在许多方面,他们比印度人忍受更沉重的痛苦。踏上俄国的大地,我首先发现,短短几年之内,至少在教育领域他们取得的成就,是印度上层人物150年也不曾取得的。我们贫寒的心志,没有勇气在虚幻的背景上画一幅有关教育的奢望之画,但在俄国,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我看见那种奢望变成了现实。
我一再扪心自问:“这伟大的奇迹是怎样发生的?”我在心里得到的答案是:这儿没有贪婪制造障碍。“学习文化知识,每个人都可以成为有用的人才。”任何地方无人对此抱怀疑态度。为中亚土库曼斯坦的群众教育创造条件,他们心中非但没有疑虑,反而表现出火样的热情。
在印度,导致我们在经济和精神上趋于衰亡的严重问题,在任何西方国家从未出现过。这个问题是指印度的权利被肢解了,残酷地进行肢解的原因也是贪婪。所以,抵达俄国,当我看见贪婪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时,它让我获得的莫大快乐,也许还没有让别人享受过。
我承认专政中蕴含极大的危害,我也相信,这种危害已把压迫带到了俄国。强制是专政的消极的一面,那是罪恶。但我同时见到了它积极的一面,那就是教育,性质与强制恰恰相反。
我不认为俄国目前统治的立柱牢不可撼,但宣传教育重要性的力度非同寻常。之所以能这样,是因为其间没有个人或党派的追名逐利和发财的黄粱美梦,只有以特殊的经济学说教育群众,不分民族、种姓和阶层,把每个人培养成才的强烈愿望。
他们的经济学说是否值得完全肯定,下结论为时尚早。因为迄今为止,这种学说大部分时间还在书页上蹒跚行走,尚无足够的勇气让它进入实践的广阔领域。这种学说开初遇到无穷贪婪的顽抗,之后布尔什维克毫不留情地将其歼灭。经过反复实验,不断地修改,这种学说最后呈现怎样的面目,此时此刻谁也说不清楚。
在苏维埃俄国,关于马克思主义经济,用一个模子浇铸群众的思维方式的努力,是有目共睹的。“某些人异常固执,强行堵塞了自由讨论的道路。”我相信,这样的指责是符合事实的。
俄国处于战争状态,国内外到处是敌人。周围的敌对势力,或赤膊上阵,或放暗箭,破坏俄国正进行的各种试验。他们不得不尽快巩固国家大厦的基石,毫不迟疑地使用暴力。然而,不管任务多么紧迫,暴力只有一方面的功能——只破坏,不创造。创造需要两种功能。切不可大打出手,而要把尽可能多的人团结在自己身边,尊重创造的规律。
泰戈尔和少年宫里的孩子
俄国正做的事是开辟划时代的道路,从旧土壤拔除腐朽制度和观念的根须,怒斥习以为常的享乐。落入这种破旧立新的热情的漩涡之中,人们越来越狂野、激昂的心情再也平静不下来,忘了征服人心有一个过程。
在欧洲,强迫人们相信基督教教典的时候,曾经用棍棒打断叛逆者的骨头,或钉刺火烧,使人成为残废,以此证明宗教的真理。如今,谈到布尔什维克的理论,它的朋友和敌人,都使出九牛二虎之力,表示坚决支持或反对。
在当代文明的不人道的压迫下,诞生了布尔什维克的理论。它的出现,如同大气层某个地方空气骤然稀薄,风暴把电光之牙咬得咯咯作响,一脸杀气地奔来。人类社会中的和谐破碎,促发一场反常的革命。由于个人对集体越来越严重的轻蔑,才响起了以集体的名义牺牲个人的自杀性口号。
社会中贪婪的城堡是应该攻占的,但把个人全送过冥河,社会由谁来维护呢!在病重的当代,布尔什维克的理论不失为一种治疗,这并非胡言乱语。但治疗不会永远延续。事实上,医生的管束结束之时,恰恰是病人的解放之日。
泰戈尔
193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