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信吉·迪·恩达逊

致信吉·迪·恩达逊[1]

吉·迪·恩达逊先生:

您来信说,孟加拉语中音节拉长通常发生在句子的开头。其实,很早以前我就已注意到这种现象。每个英文单词都拉长自己的发音。娴熟地使用各种拖长的声音,可使你们的诗行具有音乐美。在梵文中,单词的发音没有拉长。但长短元音和复合辅音字母,可组成各种音节,从而形成梵文诗行节奏的波澜起伏。比如:

像喜马拉雅山一样神圣。

这行诗里,有复合辅音和长元音的地方,声音受阻。阻力促发诗韵的跌宕。

每个单词具有这种冲击力的语言的最大好处在于,每个单词在提醒自己,谁也不能在身旁绕行,躲避我们的注意力。因此,当一个句子出现在我们面前时,它时高时低的奇特形态,使我们看到它的清晰模样。孟加拉语句子的缺陷在于,在拖音的拽拉下,许多单词轻快地从我们的耳朵上滑过去了,来不及了解它们的详细身世。它如同我们孟加拉的大家庭。在大家庭里,可以清晰地感知户主。但在他身后,他养了多少人,他们在不在,没有必要仔细核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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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戈尔孟加拉语诗作手迹

孟加拉的说书起着教育民众和提高民众娱乐水平的作用,说书艺人也常常频繁地引用梵文复合词。这些单词,乡下人听不懂。但这些单词浑厚的声音,使他们的心儿骤然惊醒。孟加拉语单词的声音柔和,孟加拉诗人经常不得不使用不流行的梵文单词。

我们的孟加拉戏剧和曲艺的歌曲,历来频繁地使用头韵。这些头韵经常没有意思,而且与语法相悖。但对一般听众来说,它们万万不可缺少,因此就顾不上去分析用它们是否合适了。炒蔬菜,放很多佐料,要不就没有滋味。放佐料不是为增加营养,不过是为刺激舌头罢了。同样,达斯罗梯·罗易也大量使用头韵,他笔下的罗摩以哀叹道:

做这种寻常小事,唉唉,装成难看的样子,

在密林里我号啕大哭——

听着听着,听众心里伤感起来了。我们的朋友迪纳斯先生盛赞的克利斯纳·克默尔·戈沙米先生写的下面这首歌中,有一堆堆“垃圾”,可无人出面制止:

如果哪个时辰,他出现在莲花丛中,

立刻通报精心保护的情形。

应该记住的是,孟加拉语的《罗摩衍那》《摩诃婆罗多》《杜尔迦颂诗》《难近母颂歌》等所有古典诗集的诗,均可吟唱。单词中的一些欠缺和诗行中的空隙,全让曲子弥补。吟唱的同时,艺人挥动拂尘,敲击钹和鼓。摈弃这一切,当我们朗读雅语文学中流行的诗句时,我们发现,诗行中没有拖长的元音,于是,一个字母被视为一个音节。

孟加拉歌曲有诸多便利。如同在孟加拉平原上,河水顺畅地在江河的一条条支流里流淌,音节相同的歌词中,曲子可按照自己的需要,随心所欲地行进。歌词低垂着头,对它表示绝对忠诚。

但一旦脱离曲子,诗作就变得像寡妇一样。所以,迄今为止,我们拖腔带调地朗诵诗歌。甚至读散文,也有声有调。我们语言的性质,导致这样的朗诵。受习惯的影响,我们也有声有调地朗读英语,英国人的耳朵肯定觉得挺古怪的。

然而,说我们的一个字母实际上是一个音节,是不正确的。复合字母和非复合字母,任何时候不可能成为一个音节。如:

伽斯罗摩达希说,聆听等于行善。

“行善”这个单词的音长,和“伽斯罗摩”的音长是不一样的。我们拖腔带调地读每个字母,因此,我们的单词中出现许多空隙,轻、重两种单词可以获得数量相同的音节。

“Equality”(平等)、“Fraternity”(友爱)这些东西非常珍贵,但若是虚假的,就应扔掉。我们文言诗的字母中,出现平等和友爱,配以乐曲,就更珍贵了,但在诵念的需求中,它就是虚假的。这种看法多年来在我脑子里萦绕。有的诗人,为了消除孟加拉语诗行的柔弱,在加强语气的时候,按照梵文的方式,把孟加拉单词的元音或变长或变短,安置在诗行之中。现援引婆罗多·昌德拉的一行诗,加以说明:

身穿大神的衣服装扮成大神。

这样的例子,在毗湿奴教派诗人的作品中,屡见不鲜。但应该说这不是孟加拉语。婆罗多·昌德拉写梵文风格的诗,尽量舍弃孟加拉语单词。毗湿奴教派诗人使用的语言,是异化的穆伊提里地方语。

我大哥常常写这种诗,当然是出于好奇。比如:

有周游世界的愿望,却没有一分钱盘缠,

这是命运的惩罚,神魂飞翔,脚缠锁链。

在孟加拉诗苑,这种写法是不能持久的。因为,孟加拉语长短元音的差别是无从昭示的。但复合字母和非复合字母的音节差别,却是不能不产生的。

抛弃了不与元音相拼的辅音,孟加拉文言文,在老爷们的呵护下,像宠儿一样长得胖乎乎、圆鼓鼓的。厚厚的脂肪层,掩盖了它的真相。不管它脸上有多少光泽,它的力气很小。

但是,文言文之外的其他地方语,是强壮的语言,拥有称之为躯体的东西。我们的文言诗中,对地方语视而不见。可地方语并未在它的寓所寿终正寝。它在行吟艺人的口中,在行脚僧的口中,在虔诚诗人的口中,在女人唱的歌谣里,走遍孟加拉大地,染绿了孟加拉的心。只是因为未用印刷的黑墨在额头上描一颗痣,它不能堂而皇之地出席高雅文学的盛宴。但它的嗓子从未停止唱歌,它的竹笛仍在吹奏。它那散发着泥土气息的歌谣之河的河床上,含有不与元音相拼的辅音的单词,像一块块鹅卵石,互相碰击,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而我们绅士文学的村庄里,那肃穆的池塘的静水里,没有那种声音。那儿不准发出闭音节末尾辅音的声音。

在我晚年的诗作中,我尽量使用孟加拉白话文的音调。因为,我看到,白话文像流水一样流动着。它有与生俱来的泠泠水声。您从我的《歌之花环集》摘录的下面的诗行中,就有白话文的音调。

鲜花开放,鲜花即将开放,

使我每一根刺儿也显得美丽。

我所有的愁苦将变成

一朵朵鲜红的玫瑰。

您可以看到,这四行的每一行中,都有闭音节单词。

在缀有金线银钱的一两尺长的梵文面纱后面,我们语言的媳妇的眼泪、脸上的笑容,全被严实地遮住了,我们也就忘了她乌黑眼睛的瞥视是多么锐利。我努力揭开那方梵文面纱,招来文人墨客的一片嘘声。让他们观察缀有金线银钱的纱丽下摆,确定它的价值吧。在我看来,她目光的价值比它高得多。它是无价之宝,在饱学之士的市场上是买不到的。

您忠实的泰戈尔

1914年

[1]剑桥大学孟加拉语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