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赫蒙达芭拉：

你好！

首先要对你说的是：由于与十万八千里之外某个煞星面面相对，今天起床，你接连打喷嚏；热牛奶竟烧煳了；右眼皮不住地跳动。于是断定，今天叫用人去买菜，市场上菜价肯定上涨。因为，煞星注视着菜市场。而在你的村庄，你的小叔子，忘了邀请你姨表姐的大伯的儿子来参加幼儿首次吃米饭的仪式，导致亲戚关系中断，因为“土星[4]”扣压了请柬，等等，等等。这些胡言乱语，你一定要从脑子里彻底清除。

你为什么让你的心变得脆弱呢？人世间，有大大小小许多不祥之物。要凭智慧和勇气同它们斗争！有时候失败，有时候胜利，这是人世的必然规律。由于特殊原因，有时心不在焉，豆汤里忘了放盐，做枸酱包忘了加热石灰，就把责任强加到名叫“天意”的东西身上，重重地捶打脑门——比这更软弱的行为，世界上还有吗？这分明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却认为是在天神面前犯了罪过，非折磨自己的心灵不可。如果是煞星犯了罪，让天神去教训他好了，凡人何必站在中间代它受过。你要是说，以大无畏精神一举砸碎煞星带来的恶果，那干脆从记忆中把煞星一笔勾销，大无畏精神不就能完好无损吗？满脑子是连飞机也触及不到的“敌人”的恐怖阴影，在人生旅途中，谁还能获得胜利？身处印度，你四周全是“敌人”——疟疾，愚昧，守旧抱残，浑浑噩噩，彼此嫉妒、谴责、争吵，蠢人的妄自尊大，等等，等等。我们每日得用智慧、思考和道德力量，同它们作战。在这种情形下，为什么还渲染对皇历中盘桓的“敌人”的恐惧？恐惧从各种路径渗透印度的骨髓，蛀蚀心灵——这些恐惧虽手无寸铁，可谁能拯救理性无从抵达的印度呢？

在我国，人人征求“星宿”的意见，确定结婚的良辰吉日。四周成千上万的事例证明，“良辰吉日”背叛了人的初衷。但愚昧却有增无减。就此进行辩论时有人说，新婚夫妻的命运取决于“吉辰”之果。何止夫妻，兄弟姐妹、公公婆婆、岳父岳母，以及未来的子女的命运，也与此息息相关。果若如此，也不应把邻居、国人和外国人排除在外。一个英国小伙子打猎，误认为一个孟加拉男孩是猴子，一枪把他打死，这时，光卜算死者和杀人者的命运，是不够的。必须追根溯源，整个大英帝国和孟加拉民族的宿命，以及在发明火枪的第一天，星宿们彼此摆出的威胁姿态，才导致了此事的发生。

你读了我以死亡为题材的许多诗，写信问我怕不怕死。一般来说，我是不怕的。生和死，是个体的两个方面——如同观念中的沉睡和苏醒。常常可以看到，幼儿困了，就异常烦躁，乱抓面孔，伸手蹬脚，想让自己保持清醒。大人们见状，并不焦急。他们知道，要是不入睡，清醒是痛苦的。死亡也是这样。假如死亡不来临，带着不断延续的生命，就得大呼救命啊。不可舍弃、必须与人生结合的东西，是很容易让人相信，并接受的。既然死亡是人生的终结，人死了谁会蒙受损失呢？一个人死了，他并没有什么损失嘛。当我活着时，还没有死嘛。提前害怕，愁眉苦脸，管什么用？如果我不在了，哪儿也不会有痛苦。而只要我还活着，今后和现今的情况就大致相同。换句话说，活着的苦和乐，与得失和好恶一样，不停地交替转换。如果不愿放弃今日的生活及其一切责任，那日后的生活也将如此。幼小的时候，我特爱我的奶妈，当时的生活以她为中心。我一天也不能不流眼泪、心情愉快地想象，她离开我一个小时，生活将会怎样。但如今她杳无踪影了，未留下一丝痛苦的痕迹。之后，由其他核心人物构成的生活的价值更高，有更多的苦乐。但最后这一切也将不复存在。在生活中间形成另一个实体时，我因新实体而更博大，绝不会吃后悔药。所以，谈起死亡，最好泰然自若，无所畏惧。当然，某些形式的死亡，是我不乐见的。老虎把我当作食物吃掉，这是我不喜欢的。不过，有些不喜欢的东西被老虎吞食，不叫死亡。其实，被老虎吞食中的死亡，是最值得期待的。假如我五十岁上被老虎吃了，就肯定不必给算命的婆罗门酬金，为保命而举行禳灾仪式了。

你的大哥泰戈尔

大吉岭

1931年1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