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信迪南特罗那特
迪南特罗那特:
今天访问归来,已是黄昏时分,
哪儿忽然传来一缕芳香的笛音。
四下里仔细搜寻,末了才明白
我深爱的兰花在外面花园里盛开;
幽香而富于极其醇正的孟加拉情趣,
但不提示这是操西班牙语的异域。
兰花的芳姿出落得清丽而高雅,
绿叶柔嫩的胸脯怜惜地护围着它。
当地热闹的花市上兰花是否昂贵?
化为香泥,歌喉里它不希图席位?
兰花说:“请稍事休息,然后赴宴。”
我瞠目说道:“啊呀,且容思量再三。”
兰花将胜?歌儿将败?未必如此!
我当即作歌一首,不知谁能胜利。
这首歌翱翔飞渡浩瀚的三大洋,
最终抵达波勒普尔[2]的田畴村庄。
迪努[3]你若挂念老叟[4]至今羁旅异国,
不妨唱一唱兰花前急就的这首歌。
滞留他乡,消息闭塞,但近日风闻
警察在故园助纣为虐,挥舞警棍。
传说他们正把孟加拉的甜笑、乐曲
悉数囚禁在阿里普尔的阴暗监狱。
我只知在喜马拉雅山修道的湿婆
勃然大怒,烧死爱神,眼喷烈火。
而今世上那些土气十足的神祇[5]
也正阴谋烧毁孟加拉的盎然生机。
听说西姆拉热死人[6]剽悍的警察
在大吉岭吹军号对付臆想的恐吓。
我估计你会劝我:“请暂且搁笔,
眼下到处铁链哗啷啷,不宜吹笛。”
你别担心我听了此言会变色发怒,
来日方长,眼下确非吹笛的时候。
我创作的素材不是幻影,它向来
不穿灰制服[7],不佩高位的金字牌,
它的额头从未烫烙拳击手的标志。
永恒的金光为它描耀眼的吉祥痣。
日后当人间残酷的拳击比赛告终,
将采撷兰花置于金盘,祭祀神明。
用祭器盛倒同胞手足的热血的人,
岂能世世代代建造监牢戕杀苍生?
王室的煊赫不过是过眼的淡蓝烟雾,
想必已感到没有克制等待的年寿。
忍耐、宽厚如果跨过正义的界线,
定与贪婪、暴戾合流,四处蔓延。
赤膊上阵是因为预感到死期将至,
奸佞者必然采取逆道悖理的方式。
在穷苦人的胸膛上修筑通衢大道,
四马轿车在天帝的哀痛上面奔跑。
故而没有编爱情花环的闲情逸致。
满目是暴政的手铐,绞刑的绳子,
何处有平静的求索?!驾驶着机车,
名为和平却沿袭完全相反的旧辙。
明知天帝的禁令,仍一刻不忍耐,
暴力的主宰将宗教甩到九霄云外。
孤注一掷的种子生长血红的果实,
一包包堆积在“破坏”的库房里。
强权的高压手段恰似天狗的猖狂,
张开乌黑的巨口吞咽永恒的太阳。
片刻之后,它便像影子一样消隐,
太阳神的身躯上未留下一丝伤痕。
一次一次,千百次重复这种游戏,
小天狗兀自揣摩何日能功成意遂,
见此情形,飞禽走兽怆然哀叹,
瞬息的浪费中永恒之神旷达坦然。
倾圮了几许宫殿,几许凯旋门,
几许王朝的黑狱一一碎成齑粉。
阿里普尔的牢房同样将訇然崩塌,
天之骄子静静地观赏怒放的鲜花。
再无红色军服,再无锋利的刺刀,
茂林花丛间羞赧的兰花幽香飘绕。
手铐脚镣砸断,红色缠头布撕碎,
野蛮的废墟上死亡欢度撒红的节日。
人人讥嘲时代的闹剧中发疯的法律,
诗坛的宝座由我亲爱的朋友高踞。
如强行劫掠时光,时光变得凶恶,
能宽容的是爱,而非主子的暴虐。
当权力吼叫,吹嘘它四处散布悲伤,
相信吧,它是在头撞规律的铁墙。
愿孟加拉人忍受苦难,获得胜利,
遇事仓皇失措,只会更增添恐惧。
谁企图躲避死神,谁被死神吞噬;
谁大胆拥抱死神,谁反倒平安无事。
哪天主子的打手疯子般倾巢出动,
毒蛇咝鸣,世界遍布惨烈的暴行,
魔鬼的兄弟再次点燃饥馑的大火,
呐喊吧:“我是正义!神仙不过
是虚影!”愿仁慈的天帝赐我力量:
面对机关枪,兰花之歌放声高唱。
布宜诺斯艾利斯
1924年12月20日
[1]泰戈尔的侄子。
[2]泰戈尔创办的国际大学所在地。
[3]泰戈尔侄子的昵称
[4]指泰戈尔,他当时在阿根廷访问。
[5]指警察
[6]西姆拉是避暑胜地,“热死人”暗指警察镇压群众。
[7]灰制服是警察的代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