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伦特罗纳德:

离开俄国,今日乘船前往美国。但脑子里依然现映着访问俄国的一幕幕情景。究其原因,主要是我访问的其他国家,未曾如此强烈地震撼我的心。那些国家各项事业的拓展,局限于各自的领域。有的地方是政治舞台,有的地方是医院,有的地方是大学,有的地方是博物馆。专家们埋头于各自的研究。但在这儿,一个共同的理想,以神经之网联结各个部门,凝成俄国这个顶天立地的巨人。俄国人所做的一切,是为实现一个宏伟目标。

苏维埃俄国的伟大事业的特性,是他们以满腔热情创造着兼容民众之事、民众之心、民众之权的前所未有的社会制度。

其他欧洲国家追逐个人利益、个人享受,其声势之大之猛,恰似《往世书》中描述的搅海,搅出了鸩毒和琼浆,但享受琼浆的人是极少数,绝大部分人尝不到一滴。由此引发了愤懑和动乱。大家哀叹这是不可避免的,说人性包含贪欲。贪欲的职业,是强行夺取不公平的享受。为此,明争暗斗永无止境,随时要做好厮杀的准备。然而,布尔什维克的言论让人认识到,人的团结是真实的,等级差别是虚影,以正确的思想和行动否定它的那一刻,它像梦一样飘逝。

铲除等级差别的运动,像海潮汹涌澎湃,裹挟一切,席卷俄国。所以踏上俄国的土地,可以感觉到一颗巨大的心的跳动。

建造博物馆,是他们为把教育扩展到各个阶层而采用的方法之一。他们编织的博物馆之网,覆盖了所有的城市和村庄。这些博物馆起着育人的作用,不像我们圣蒂尼克坦的图书馆那样冷冷清清。

听了有关俄国博物馆的情况介绍,你一定会赞不绝口。莫斯科的契雷德亚科夫画廊,是一座艺术宝库。自1928年至1929年,一年之内,30万人参观了画廊。由于每天接待不了太多的观众,假日里参观须预先登记。

1917年苏维埃政权成立之前,参观画廊的尽是贵族、富翁、文人雅士,被他们称为资产阶级分子、不劳而获者。如今来参观的是劳动者,如瓦工、铁匠、售货员、裁缝等等。此外还有士兵、军官、学生和农民。

毫无疑问,应该采取切实措施,逐步培养这些参观者的艺术鉴赏力。要他们这些门外汉看一眼就领悟艺术真谛,是不切实际的。他们一面走一面看,眼神往往是迷茫的。鉴于这种状况,几乎每座博物馆里配备了讲解员。他们是从宣教部门和国家机关的科技人员中挑选出来的,为观众讲解不收一分钱。讲解应该深入浅出,条理分明,太专业的讲解词,只会教观众越听越糊涂。千万不可让观众错认为看清楚画上的东西就是绘画欣赏。

绘画作品的构图、色彩敷染、线条、空间、明暗方面的不同技法,体现不同的流派。深谙此道的观众很少。讲解员参加正规的专业培训,讲解才能生动活泼,磁铁般吸引住观众好奇而专注的目光。他们应记住,博物馆里并非只挂一幅画,观众也不是只想看一幅画。观众很想看懂博物馆里收藏的各种流派的作品的特色。讲解员有责任分门别类地介绍作品的风格,不过每类作品数量不宜太多,时间不宜超过20分钟。应解释什么是绘画语言和意韵,讲清画的布局与含义的内在联系。剖示绘画的对立要素形成的特质,常能给人以启示。但观众略感疲倦,就应赶快让他们看其他作品。

寄给你的前一封信中我说过,俄国人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大幅度提高工农业产值,使国家异常迅速地强大起来,这是励精图治的范例。他们苦干实干,与富国竞争,保卫了苏维埃政权。

俄国各地建立了许多工厂,培养了大批熟练工人。目前正创造各种条件,提高他们的文化水平,慢慢地帮助他们以心灵领略画作的意蕴。俄国人深知,缺乏艺术修养的人,言行粗野,表面上满不在乎,内心非常虚弱。俄国的现代戏剧有了快速发展。1917年十月革命以后,俄国人面临严重饥荒,照样唱歌跳舞,演出歌剧,这与气势恢宏的历史剧目相辅相成。

俄国戏剧舞台上取得的艺术成就,引人瞩目,艺术家过去和现在都有创新的勇气。创新的非凡勇气,对社会革命起着推动作用。社会、国家、艺术诸方面,他们勇敢地开拓着新的道路。

腐朽的资本主义和国家主义几个世纪以来窒息了俄国人的智慧,几乎耗干了他们的生命力,如今已被布尔什维克彻底摧毁。看到他们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为戴着如此多的精神枷锁的民族带来了如此广泛的自由,心中不禁充满喜悦。宗教培植愚昧,扼杀人的心灵自由,这个敌人比公开锁缚平民自由的暴君还要凶恶。现在大家已经看清楚,君主企图把平民变为奴隶,使用的主要武器是使人麻木的宗教。宗教似心毒的美女,拥抱你,迷惑你,把你害死。虔诚之戟比武力之戟更深地刺入人心,且刺得人浑身酥软。

布尔什维克洗涮了沙皇强加给俄国的耻辱和俄国自身的污点,不管别国宗教界的顽固派如何放肆地攻击他们,我绝不说他们一句坏话。无神论比宗教迷信要好得多。俄国的胸脯上长期压着宗教和暴君专制的磐石,你若来这儿可以看见,掀掉了那磐石,俄国如今是多么轻松。

泰戈尔

大西洋波雷蒙号船上

1930年10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