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米亚:

文学的生命力在语言的血管中流淌,一旦受到阻挡,原作的心脏就会停止跳动。没有活力,这种文学作品的内容必然僵化。翻阅我的旧译,我一再产生这种想法。你也许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小牛犊死了,身边少了它,母牛就不产奶。于是,有人把死牛犊的皮剥下来,牛皮里塞满稻草,做成一个假牛犊。闻到它的气味,看到它的模样,母牛的乳房里便又流出奶来。翻译,就是那种死牛犊的模样。它没有叫声,只有哄骗。为此,我心生愧疚和懊悔。

只要我的文学作品不是短命的,不是属于一个省的,不管什么时候,谁对它产生兴趣,就可以在我的语言中,看到它的真貌。了解其真貌,除此别无他法。在这条正确道路上,如果谁很晚才知道真相,吃亏的是他,作者没有任何责任。

所有宏大的文苑里,都像昼夜一样,轮番出现兴盛期和衰落期。弥尔顿[7]之后,出现了德莱顿[8]和蒲柏[9]。我们初次接触英国文学,正值他们的兴盛期。在欧洲,法国大革命对民心的冲击,也是对壁垒的冲击。于是,眼看着,文学的热情好客传到世界各个角落。文学仿佛成为酿造情趣的共同舞台。各国来宾在那儿获得享受快乐的充分权利。我们是幸运的,就在那时候,欧洲的呼唤传到了我们的耳朵里,其中有人类自由的声音。我们立刻做出了反应。那样的快乐,也为我们心中带来了创新的动力。这样的动力,为我们苏醒的心灵指示了通往世界的路。我们自然而然产生的坚定信念是:不光科学,文学也能走出自己的诞生地,走向各国和各个时代。它的赠品如果极为有限,没有款待外国客人的意愿,对于本国同胞来说,不管它多么值得欣赏,它也是贫穷的。我们当然知道,我们获得的英国文学,是不贫穷的。它的财富没有造册登记,藏在本国的铁箱子里。

那些把法国大革命渐渐向前推进的人,坚信人类理想宗教也罢,王权也罢,凡是贪图权力的,凡是阻碍人类自由的,全遭到他们的反对。具有造福世界愿望的氛围中崛起的文学,是神圣的。那开放的文学,是为各国和各个时代的民众的。它带来了阳光,带来了希望。此前,在科学的帮助下,欧洲对物质利益的追逐,开创了吠舍种姓人[10]的时代。财富的急流,冲毁本国和他国的心田,通过各种支流,流到了欧洲新一代富翁的钱袋里。追求物质利益的思潮,在各地各个领域造成差别和嫉妒心理。成为牟利工具的他们的嫉恨,以及制造差别的有关规定,长期在欧洲的心中发泄不满。那种破坏的力量,陡然突破阻遏,像熔岩流过欧洲大地。导致战争爆发的缘由,是反社会的敌对情绪和对豁达人性的不信任。所以,这场战争的遗物,是魔鬼的遗物。它的鸩毒不会自行消失,它不会带来安宁。

之后,欧洲的心胸冷漠地萎缩了。一个个国家忙着加添国门的门闩。彼此的猜疑和遏制有增无减,以前我从未见过这种不文明现象。在政治领域,我们一度认为,欧洲是人类争取自由的圣地。可我们突然看到,那一切荡然无存。套在欧洲各国人民的脖子和手脚上的锁链越发坚硬了。镇压民众从不手软的人,成了国家领导人。这一切的根由是忧虑,而忧虑来自对物质利益的追寻。他们担心在财富的竞争中遇到阻力,担心透过金库墙壁上出现的裂缝,“损失”的煞星将拓宽入库的路。所以,这些国家的人们准备把自己的自由和自尊心出卖给强大的保护者。甚至看到本国悠久文化受到损害,也乐意把统治的野蛮当作头上的桂冠。商贸时代的这种恐惧心理,损害人的尊贵;它卑劣的模样无耻地暴露了。

朝拜商品市场、追求金钱的欧洲低下头,承认自己戕害了自己的人性。作为自救的办法,它在建造自己的监狱。其影响难道不正渐渐扩展到整个文苑。在英国文苑,我们这些外国人现在还能收到曾收到的真诚邀请?不消说,每个国家的文学,主要是为本国读者的。但我们期望英国文学正常的馈赠为远处近处所有的客人提供座位。能为别人安置越来越多的座位的文学,是高尚的文学。各个时代的人,能使那种文学代代相传。它成就的基石在人类的心田。

带着已形成的观念,评判当代外国文学,对我们来说是不安全的。我以有限的人生体验对现代英国文学的认知,很大一部分也许暴露了我的孤陋寡闻。多种英国文学样式的文学价值,也许是极高的,一个个时代会对它做出评判。我不过是在个人感知力的范围内,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从一个外国人的角度——这话或许不太准确——应该是从一个外国诗人的角度——我想说,我进入现代英国诗歌文学的权利,是非常有限的。我对英国文学的论述如果有一些价值的话,只能说明,英国文学有许多优点,但缺少的一个优点叫作“世界性”。它有了“世界性”,我在外国,就可毫不迟疑地接受它。我从我接受的英国古典诗歌文学,不仅获得了艺术趣味,也获得了人生之路上的阳光。它的影响至今未从我的心里消失。我在现代英国诗歌中,感觉到很难进入关闭了大门的欧洲。它的冷漠,在我看来,是它狭小胸襟的体现。它是从冷嘲热讽、缺乏信念的僵硬土壤中长出来的。它早没有在国内外对人毫不吝啬地发出邀请的热情了。英国文学已从世界收回它的心。从它那儿有一种声音听不到了,以前听了我们会觉得,我似乎从中听到了天国福音般的我的声音。但若说没有一两个例外,那当然是不公正的。

在我国年轻人中间,我看到有些人不仅懂现代英国诗歌,而且能够欣赏。与我相比,他们离现代更近,因而欧洲的现代诗歌也许离他们不远。因此,我尊重他们有关诗歌的论述,并认为这样的论述是有价值的。只有一个疑惑尚未从我心头消除。当新诗高傲地藐视旧诗,对旧诗提出抗议时,那些胆大的年轻人在心里对它发出的喝彩中,并无永恒真实的证据。新诗的叛逆,常常是一种狂妄。依我说,在科学领域,自然的真实,是在人们面前扩展崭新知识的基础。然而,人的欢乐世界世世代代可以扩大自己的界限,却不能改变其基础。美、爱和神圣每日唤醒人的良知,却没有年龄的界限。不管哪个“爱因斯坦”走来,都不能否认它,不会说“在春花的艳涛中表达了纯正快乐的人,是古代的巴勒斯坦人”。如果哪个时代的人这样胡言乱语,歪着嘴巴讽刺“美”,蛮横地侮辱应受到膜拜的东西,那就只能说,这种态度,是悖违永恒人性的。各国的文学表明,人的乐园,永远是古朴的。人们从迦梨陀娑的《云使》品尝到自己永恒的离愁别绪的滋味,十分欣慰。人的文学艺术载负着常旧中诞生的常新。因此,人的文学艺术是属于人类的。所以,我一次次想到,目前的英国诗歌是狂妄地自我吹嘘的新型诗歌,是推翻古典的新型诗歌。一笔抹杀古老传统的年轻人的心,狂饮新奇的烈酒,疯疯癫癫。但这样的新奇,只是它短命的标志。我们不会对它表示欢迎,不会说:

出生之后,观瞻你的形象,眼睛仍不满足,

亿万个时代把你放在心上,内心仍不舒畅。

但愿我们不错误地认为它真是全新的。它在出生的那一刻就带来了自己的衰朽。在它的年寿之地,不吉利的土星,不管多么明亮,它终归是不吉利的。

祝福你们的泰戈尔

1934年

[1]本篇摘自胡玲玲撰写的《华夏之心点燃天竺之灯》,个别字有改动。在此,谨向作者胡玲玲表示真诚谢意。戴季陶系原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长、考试院院长。

[2]即后来由中国政府资助建造的中国学院。

[3]指《以色列先驱报》编辑恩·伊·比·埃兹拉。

[4]指第一次世界大战,德国是战败国。

[5]指诗人作画的夙愿。

[6]指关注泰戈尔文学作品的出版商、批评家和读者。

[7]弥尔顿(1608—1674),英国诗人、政论家。

[8]德莱顿(1631—1700),英国桂冠诗人。

[9]蒲柏(1688?—1744),英国诗人。

[10]在印度,吠舍一般是商人的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