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米亚:

今天是我们在巴厘岛的最后一天。我们住在蒙杜克山上的一幢别墅里。这几天参观的富庶地区,一座座村落掩映在椰子树、棕榈树、芒果树、萨吉那树浓郁的绿荫里,山坡覆盖着原始森林,跟北孟加拉希朗山区相似。下面是一片片稻田,透过山冈的空隙,依稀可见碧海。远处的景物总是烟雾遮绕,天宇蒙着迷蒙的面纱,有如巴厘古老的历史。今夜是望月之夜,印度的月亮把全部光华倾泻给八方民众,可这儿的夜景大不相同,凄清的月辉宛如我听不懂的语言。

巴厘岛近日为举行葬礼忙得不可开交。因为葬礼是巴厘岛上的印度教徒来的盛大节日。他们认为,按照教规火化死者,他的灵魂化为雨雾飘落地面,投胎转世。这样一次次净化肉身,最终在湿婆神的天宫获得永恒解脱。

这次我们见到的死者的葬礼之所以这么隆重,是因为他们的亲戚确信他们已成为神仙。多年不曾这么热闹地举行葬礼了,今后能否再举行,谁也不敢打包票。因为“现代”手执巨斧巡视世界,专砍铺张浪费,特别注意超标准的规格。

据介绍,葬礼的费用,当地货币约四万元,折合印度的五万卢比,人人觉得过于奢靡。印度王公贵族的葬礼,花五万卢比不算多,但差别在于,印度的葬礼花在排场上的钱远不如善举方面的开销。其主要成分是布施,为的是让亡灵获得安宁。这儿并非不给婆罗门供品,但绝大部分钱用于购置幢幡、挂幔一类的物品,送到焚尸场付之一炬。

从送殡的场面看得出他们绝不允许惊扰尸体,尸体放在黑牛形的结实的棺材里。送葬的走在街上,你推我撞,意思是要带逝者回家,舍不得逝者远行。抬棺材的人,时不时被簇拥着转圈子。这里的“阿格姆”,即宗教,来自异域,与他们的心意背道而驰。“阿格姆”获胜,而尸体成灰。

葬礼在乌布德王家陵园里举行。藩王得知苏尼迪是精通梵典的婆罗门,告诉他这次兴师动众的葬礼,在巴厘岛可谓空前绝后,苏尼迪若诵念正宗吠陀经文,他将不胜感激。盛情难却,苏尼迪一身婆罗门打扮,净手焚香,朗声诵经,完成了一项神圣使命。几千年前,吠陀成为巴厘岛上葬礼的内容,几千年后,正宗《吠陀》经文也许是最后一次在葬礼上萦绕。其间沉淀了几多变迁,几多忘却!藩王询问该给与苏尼迪的高贵身份相称的什么报酬,苏尼迪回答说,诵经收钱违反婆罗门教规。藩王最后赠送一套精美的巴厘服装和一个坐垫,以表谢意。

巴厘岛有条不成文的法规:家庭中谁死了,只要他的长辈健在,他的遗体就不得火化,一直放到他的长辈去世为止。所以往往一次火化多具尸体。先死的不得不耐心等待。

长久等待火化的另一个原因,是焚尸需要大量材料,花费惊人。等到材料备齐,已过了很长时间。听说每隔几年火化一次,同时举行葬礼。

运棺椁的大车,样子像战车,名叫“奥亚达”,由许多人拖往火葬场。印度有一种孔雀船。这奥亚达形状是昂首展翅的大鹏,制作工艺精湛,令人赞叹不已。葬礼动用这么多财力,我们心里难以赞同。

成群结队的巴厘人来到祭祀地点,呈献礼品。这些不是寻常之物,而是精致的工艺品。洋央市的藩王送来几车礼品,走在车后的内宫女眷,个个容貌端庄,珠光宝气,雍容华贵。五彩缤纷、波浪起伏的节日的洪流,就这样从大街小巷滚滚涌来,令人目不暇接。

我们感触最深的是,这种盛大节日带来了激动人心的民众的欢聚。它不是集市上人群的会聚。它具有奇妙绚丽的风姿。这节日的塑像,是各村各户、各行各业的人花了许多时间镌刻成的。同时,它又是他们以各种乐器和谐地弹出乐音,精心塑模的一尊生动的音乐之像,没有一点儿粗陋和瑕疵。

到处是人山人海,却不见争吵的痕迹。女人很多,但没有轻浮的举动造成的惊恐不安。万众欢腾展现纯美之处,我们见到了莲花座上的文明女神。那儿不是头缠红头巾的警察挥舞警棍驱散武斗的人群的街道。那儿的环境健康而安全,洋溢着高雅情趣。那儿有文明的精粹。那正是我在国内梦寐以求的啊。

临别之际,我暗自赞叹,巴厘岛果然景色幽美、世风淳朴。可是我的心无意在此营造永久的窠巢。印度的呼唤漂洋过海,传到了我心里。这并非由于我自儿时起通过印度认识了世界的缘故,我在印度的天空、和风、阳光、河流、原野窥见的自然的慷慨,永远迷醉我的心灵。我在印度蒙受许多痛苦,城乡游弋着苦难的影子,然而超越世俗的一切,在印度天宇听见的无始年月的梵音,使我尝到了博大的解脱的滋味。在印度阴暗的一面,麇集那么多狭隘的桎梏、庸俗的喧嚣、卑劣的欺诈,可在印度光明的一面,却有宏伟的圣坛和源源不断送来的“无限”的请柬。所以,今日恬静的黎明朝印度的方向,向我展示将现的万道霞光。

泰戈尔

苏拉巴亚 爪哇

1927年9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