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米亚:

在世界各地访问,我至少在心里发过感叹:走马观花的访问收获不大。访问仿佛是往筛子里洒水,走着走着,水分全蒸发了。如今访问如同捡稻穗,一面捡地里零星的稻穗,一面朝前走,心幕上不时闪现远方自己的农田里一簇簇成熟的作物。

这次访问爪哇期间,几乎不曾收到国内的任何信件和消息,恍若隔世。今世的一天,至少等于往世的七天。新的地方,新认识的人,新的活动,挤在一起,潮水般哗哗地流淌。我的心,也以流动的尺度,计算你们的时间。就像火车上的乘客觉得,车外的河流、山峦、树林突然被时光追逐,没命地狂奔,我骑在飞逝的时光的肩上,觉得你们那儿的时间速度也非常快,一个个今天,越过一个个昨天,嗖嗖地滑到前天的肩膀上。当我坐在异国他乡,思考婆罗浮屠和巴厘的变迁时,也想象着我那思绪在广渺岁月上飞驰,否则,肯定找不到容纳那么多史料的空间。这些日子每天做的事就是匆匆忙忙收集资料。散布于梦境的一切,已集中于直观之中。在远处测量的时间,因朦胧而显得漫长,走到跟前,时间便倏地浓缩起来。算一算可以知道,我这几天的寿命,把漫长的时光压进一小节时光中了。有的人在祈祷室里慢条斯理地消磨时光,把他的年纪削去一大截,剩下的才是他的真实寿命,也就是说,光用年月的尺度衡量他寿命的价值,会上当受骗的,这让人想起,磨嘴皮子讨价还价,有时也很难买到纯牛奶。当然,也不能说,在国内外一连串活动中快速跳跃,寿命就能与时光一样延长。

我们旅行的时间,其长度和收获是不成比例的。我们的旅行用的是快四拍,这不是我们生活中习惯的节奏。让心灵紧跟着外部快速的节奏,是很难受的。如同不细细咀嚼,吃的食物似乎不是食物一样,手忙脚乱地做事,不能认为这是在履行职责。打开心灵之窗,我们不过浮光掠影地观察了世界。擎着感知之杯,只给你吹掉浮沫的一秒钟,肯定来不及畅饮美酒。受暴风侵袭的蜜蜂如果坚持飞行,纤足触一下花朵就重重地摔倒,那么它的飞行是失败的飞行,同样,我的心在失败的狂风中嗡嗡地飞翔,摇摇欲坠——前进与抵达成了一码事了。由此我清楚地认识到,不知获取为何物的人,认为扪触就是获得。我的心崇尚绘画,而不热衷于拍快照。

刚才苏尼迪来催促,快出门,没有耽搁的时间了。柯尔雷基[7]无可奈何地说,到处是海水,但没有我喝的一滴水。我和他差不多,我泡在时间的海洋里,但一分一秒不属于我。

泰戈尔

1927年10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