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杜尔查·波罗沙德:
你把《再次集》的散文风格比作歌曲的前奏曲,确实不错。因为,在前奏曲中,节拍虽不受约束,却并不得意忘形。换句话说,外面虽不拍鼓,但在自己的体内,行动有条不紊。
然而,在一个地方,歌与诗没有共同点。歌曲的一切不可言传,但不说也明白,诗中是有可以表达的东西的。无从表述的,围绕着可以表达的东西,波澜起伏,就像地球四周的大气层。韵律把可说的与不可说的、内容与趣味连接起来,让它们互相说:“我心中的一切就是你心中的一切。”可说的和不可说的,缀连在韵律的花环上。可说的和不可说的,两者融合,便产生诗。诗中发生的事情,就像人婚后生活中发生的事情,有时双方产生矛盾,中间产生一些隔阂,连韵律也无力弥合。我认为那是令人苦恼的一件事。那悲惨的情状,如同洞房花榻上一对新人背对背,脸朝着两个方向躺着。比这更惨的是,“一个新娘一口饭不吃回了娘家”。每天应吃适量食物,这个道理,连瘦弱的病人也明白。但在有些诗作中,艺术女神食不果腹,瘦得像影子似的。这时,不可认为这是精神特征而欢呼雀跃,而应觉得这是物质欠缺而面露愁容。
《再次集》这部诗集中,为宴会准备了大量珍馐佳肴。这仿佛是为乘龙佳婿安排的宴会。他是个男人。给他戴金链挂表,也不能算是盛饰。好在旁边有戴手镯、面纱遮盖一半面孔的“情韵仙女”,扇着艺术趣味的纨扇,为这宴会带来天国乐园的一丝和风。你不要认为我为我自己的作品扬扬得意,突然对我说“谦受益,满招损”之类的格言。现在不谈这方面我已取得的成就的价值,在这封信中,讨论的是这类作品的标准。在我们讨论的这部诗集中,被称为有血有肉的男人的“散文”,如果取得了优势,他有艺术情趣的妻子,为此从半开的门缝中向里窥视,有着她目光和纤影的这个场景,是值得有审美欲望的读者观赏的,这是我的期望。说这部诗集没有韵律,是言过其实,而说它有韵律,在我看来,又太狂妄了。让我解释一下,怎样说才合适。我想从诗味的角度进行解释。
在婚礼上,点了吉祥痣的新娘、新郎,戴着花冠,坐在画有吉庆图案的凳子上。祭司在诵念经文,空中传来唢呐吹奏的萨哈那喜乐。在这种氛围中举行的新人的婚礼,是一清二楚的,是没有任何疑问的。在韵律明晰的诗作中,也有那种吹奏的萨哈那喜乐,也有祭司的诵经。与此同时,还有大红纱丽、联结新人的贝纳勒斯绸带、花环和闪射红光的灯笼。通常我说的诗,是“可说的”和“不可说的”这两者结合的盛典。婚礼需要的物品,早已认真准备了。但以后呢?婚礼不会举行一年。然而,谁也不希望萨哈那喜乐停息的同时,新娘、新郎在空中消失。婚礼结束了,可只要不发生精神或社会的意外事件,婚姻将存在下去。从此,萨哈那喜乐无声地演奏,甚至,不经常加入以难听的最高音阶奏出的尖利乐音,倒是反常的。所以,不可指望不添加别的东西。贝纳勒斯大红纱丽脱掉了,今后参加别的活动,才会再穿。同样,七个字母和十四个字母的诗行,也不是每天都用。但我从不担心,“每天”的诗行,在不适当的地方会遇到危险。甚至左面响起叮当的足镯声,在一片混乱中,那诗行也会传到耳朵里。不过,总的来说,一天二十四小时,妆饰是需要的。突破仪式的固定程序,带来一大便利是:通过双方的结合,家庭之旅的复杂性将得到简化,以精细或粗略等各种形式呈现出来。当然也有双方不结合,却有家庭生活的现象。但那是不幸福的,仿佛是报纸上文学副刊的作品。但有的家庭属于每一天,吉祥女神把这每一天变成永远,而为了展示它的永恒性,不用装饰特殊的客厅,我认为它可跻身诗歌的行列。它的模样可能长得像散文。它中间,有不悦耳的曲子,有抗议的声音,有各种交融,因此,它具有品格的力量,如同《摩诃婆罗多》中迦尔纳的人品,比坚战高尚得多。然而,某些幼稚的人,听了代表“道义”的国王的故事,竟泪流满面。我不提罗摩的名字,是因为怕民众不满。但我坚信,古代诗人蚁垤创造罗摩这样的主要人物,是为了把他异母弟罗什曼那的品格衬托得更加光彩夺目,甚至对神猴哈奴曼品格,我们也不能不屑一顾。然而,由于浓墨重彩地描绘这个单调人物,使他显得特别高大,人们才注视着他,为他的落难扼腕叹息。薄婆菩提[3]没有这样做。他以诗人的才华创作的《罗摩传后篇》,对罗摩的品格表达了不敬。他树立悉多这个人物,是为嘲讽罗摩的追随者。
你瞧瞧,一下子扯得太远了。言归正传,我的看法是:在打破了束缚的散文领域,如能给诗以女人的自由,那么,就可减少文学家庭的妆饰部分,它的多姿多彩和品格,就可获得许多地盘。诗迈出坚实有力的步伐,与时刻小心翼翼迈的舞步相比,它不应受到讥笑。在舞厅外面,高低不平的神奇的广阔世界,粗犷而迷人。那儿,可迈着有力的步伐行进,时而走在野草上,时而走在乱石上。
你别急。既然涉及舞蹈,就谈完这个话题吧。跳舞需要时间,需要特殊技巧。不借助四周的灯光、花环把它的舞姿烘托出来,就不具备审美价值。可有的姑娘的动作生来具有韵味。诗人看到那种天然姿态,寻找各种比喻。那姑娘的美姿就是诗,哪怕其间没有舞蹈的节奏。为她击鼓,反而会坏事儿。那时,我责怪长鼓呢,还是责怪她的姿势呢?她的姿势从河边的石阶开始,一直延伸到她的厨房她的洞房。无须选择材料为她塑造特殊模式。散文诗也是这种姿态。它不跳舞,它行走。它轻快地走路,走到各地。它的动作无拘无束。那不是在人群中躲避碰触、撩起衣服或纱丽下摆、拽着面纱遮住一半面孔的谨慎行走。
以上是我为《再次集》所做的解释。我没有发誓不当舞台上更新的一支“再次”之舞的舞蹈监督。我只是琢磨扩大诗的权利,在一面墙上又开了一扇门。这一回到此为止,我的时间不富裕。说不准哪天又有创新的兴致。遇到意外挫折的一些人,认为用散文写诗很容易,他们无疑将聚集在开启的这扇门口。一旦发生刑事案件,他们认为我是他们中间的一员,肯定要我当他们的证人。在那种倒霉日子来临之前,我最好一走了之。我另外一部诗集即将问世,名字是《五彩集》。看到这部诗集,绅士们觉得“我又恢复了正常”,心里将松一口气。
泰戈尔
1932年
[1]孟加拉诗人、教授。
[2]指诗人创作的所谓散文诗,其实是自由体诗。
[3]薄婆菩提系《罗摩传后篇》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