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罗梯:
巴厘岛上,过节的主要内容是跳舞。如同一排排椰子树在海风中晃动,巴厘岛的男男女女在舞蹈之风中摇晃。每个民族均有表达其感情的特殊手段,以前孟加拉的心灵异常激动的时候,在颂神歌中轻易找到的抒发激情的方法,至今不曾消逝。巴厘人的心想说话,便不由自主地翩翩起舞。女人跳舞,男人也跳舞。我已看过巴厘岛的戏曲表演。从拉开帷幕到剧终,上场,下场,串场,表现交战和谈情说爱,甚至小丑的逗乐,全是舞蹈动作。深谙舞蹈语言的观众,才能弄清故事情节的发展。那天我们在巴厘王宫里观看古典舞,东道主告诉我们,古典舞的名字是《萨勒维与莎达帕第的故事》。
巴厘人通过舞蹈形象,不仅传递感情,而且表述故事。人的舞动表现故事内容。要使一个极平常的故事具有视觉效果,必须随着音乐的节奏,做出具有造型性的人体动作。
巴厘舞减少动作的直白,或者舍弃直白,只把韵律的流畅赋予变幻的舞姿。巴厘的舞蹈艺术家,把只能听的往世故事诗,变成可看的叙事舞蹈。语句是诗的载体,语句的部分韵律体现于音乐的普遍规律,但它的含义是人为的,不过是社会中彼此协调的象征罢了。两者的结合便是诗。只有富于想象力的人,听见“树”这个词,才能见到树。同样,巴厘舞单凭节奏,还不足以叙事,它还需要暗喻和比拟。这两者的结合,便形成巴厘舞。跳舞的时候,艺术家闭上嘴,用暗示和舞姿之曲说话。巴厘舞中我们看到的战争,在战场上是不可能发生的。假如天国实行一条法规:双方用韵律交战,一方的节奏出现差错等于失败,这样的战斗,似乎就是巴厘舞中的战斗。谁对舞蹈与现实的一致感到惊讶,继而产生厌恶,那他读了莎士比亚的剧本,也会嘲笑的,因为战争在韵律中进行,死亡也在韵律中出现。电影中有画面的移动,它既然可以成为名副其实的艺术,舞蹈中也就可以放映故事。不言而喻,我们也说帕依舞[3]一类的玩意儿是舞蹈,但那种舞蹈的目的,绝对不属于巴厘舞。我在日本的京都观看的历史剧有道白。但演员的动作和身姿与舞蹈如出一辙,富于强烈的感染力。毫无疑问,戏剧中我们使用押韵的唱词,而表情和动作如与平常生活一样,那是极不协调的。从名称就可以知道,我国的戏剧表演,主要是舞蹈。西方称看戏的人叫听众。但在印度,称戏剧为可看的诗。换言之,附丽于诗的表演,为眼睛提供看得见的艺术趣味。
巴厘岛也有纯舞蹈,前天晚上,我们在吉亚纳亚的皇宫已经欣赏过了。打扮得十分漂亮的两个小女孩,头戴冠冕,上面的簪花一动就摇颤。随着佳美兰[4]乐器的演奏,她俩翩然起舞。演奏的乐曲与印度的乐曲完全不同。印度的乐器贾尔达朗迦弹的曲子,我听起来就像乐曲的儿童游戏。但它们似乎在巴厘人娴熟地用多种乐器演奏的深沉而悠扬的乐曲中也能听到。巴厘的曲调与印度的曲调也不一样。相同之处是都有击鼓声和敲钹声。大大小小的铃铛声,是巴厘乐曲的核心部分。它不是印度戏院里最近流行的伴奏,也不是欧洲的钢琴协奏曲。铃声似的主要音调传进耳中,可它又与其他各种乐器弹奏的乐音艺术地编织起来。从总体上说,它与印度乐曲相差甚远,但听了心旷神怡。欧洲人也会喜欢巴厘音乐的。
巴厘舞蹈
两位女孩踏着佳美兰器乐的节奏,活泼地跳舞,舞姿十分优美,身体各部分富有韵律美的舞动,是那样轻柔,那样生动,那样流畅,那样雅致。欣赏其他舞蹈,我们常常看见舞女拼命扭动身躯。而这两位小女孩的身体仿佛是两股喷涌的舞泉。据说十二岁之后,就不让这些女孩跳舞了,因为十二岁之后她们的身体不再那么柔软,那么伸展自如了。
晚上,我们在皇宫观看戴面具的戏剧表演。我们曾从日本带回一些面具,制作面具是一门特殊艺术,需要深厚的艺术修养。我们每人的脸既有个性又有共性。依照面部轮廓和表情,我们的脸形可分成若干类型。制作面具的艺人把那若干类型的特征画在面具上。同一类的表情特征,收纳于同一类面具的神情之中。演员戴着面具上台。我们看到的不仅是某一个人,也是某一类人的表情。一般来说,演员要按照神情做动作。由于面具的神情是不变的,所以演员要做出与神情相应的动作。基本唱词是固定的,唱腔的声调应能诠释唱词,不能有丝毫出入。我们观赏的就是这种别具一格的表演。
这几天我老在想,巴厘人不欢快地亮开嗓门唱歌,可能是缺少演唱的歌曲。他们叮叮当当敲击乐器,敲出来的其实是节奏,而不是乐曲。他们用各种乐器击出富有节奏的音响。有些乐器像锣和鼓,击出少量乐音,大部分则是声音。用金属制成的乐器,可击出音符,但击不出舒缓的音调,也没有必要击出。因为音调属于歌的范畴。切割的曲子,只有节奏的音响。事实上,巴厘人唱歌不用嗓子,而用肢体。他们变化的舞姿,就是乐曲的变调。它与有大量跳跃动作的英国舞蹈不同。也可以说,巴厘人的舞蹈,不像雨季的倾盆大雨,而像水浪轻漾的清溪。节奏显示的连贯性,维系隔断的时间,而歌显示的连贯性,确保趣味的完整。因此,依我看,他们的乐曲是节奏,而他们的舞蹈则是歌。印度和欧洲有歌吟表演,巴厘岛则有舞蹈表演。
父亲
1927年9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