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信南特库帕尔·桑·古卜多
南特库帕尔:
精细目光采撷的况味,不总是为全体民众的。这是文学不可避免的缺憾。对文学的奖励,取决于个人的思辨。和文学的低级法院一样,文学的上诉法院里,审判也不是由科学原理指导的。在这儿,我们的主要支柱,是众多文化人情趣的认可。然而,谁不知道,文化人情趣的多寡,受制到他们的环境。随着时间的推移,世情不断发生变化。文学批评的标准,是一个鲜活的东西。它有时扩大,有时减少,有时瘦弱,有时强壮。文学批评,不得不接受它常变的尺度,除此,没有别的办法。但是,评论家不承认它的增减是短时现象。他们以科学方式摆出岿然不动的姿势。但这种科学是伪科学,不是真科学;是臆造的科学,不是永恒的科学。当一个人或一个教派的人,突然对文学家表达一种看法时,是参照那一时刻的范式,对文学家或褒或贬的。他没有规模很大的法院,即使判了绞刑,依然真心希望,获刑者尚未断气,脖子上的绞索说不定就断了。煞星临头,获刑者有时候走上而有时候不走上黄泉路。连莎士比亚也摆脱不了批评的不恒定性和不确定性。确定商品价格的时候,吵架,争论,或者举五个人的例子,对所定的价格表示支持,这无异于在水上打地基。水是不稳定的,人的趣味是不稳定的,时光也是不稳定的。在这儿,不人为地树立一成不变的模式,以文学本身来制定文学的标尺,就能太平无事。换句话说,法官的判决,如果具有艺术素养,他执行的标准,就可以光荣地保存在文学宝库里。
在阅读文学评论专著的时候,经常或多或少落入读者的眼帘的,是评论者所固守的特殊评判标准。这样的标准,是他与他所在群体的接触过程中,在他所在的阶层的参与下,制定的,融合了他的特殊学养。谁也躲不过周围的影响。不消说,这种标准,不会全部遵从所有时代的模式。法官心里有自己的一杆秤,但他拄着法律之杖伫立着。不幸的是,这样的法律,是在某种教育或某个人的推动下,由某个时代或某个团体制定的。这种法律,不适合所有时代和所有的人。所以,在读者群中,不同时代出现不同的季节。比如,丁尼生季节、吉卜林[2]季节,等等。当然不是一个小团体的内心受到冲击,广大民众就受制于那个季节,后来某一天,又发生季节嬗变。科学真理的剖析中,个人偏向是无人赞同的。在科学界宣扬个人的特殊尺度,被认为是愚昧。可在文学界,这种个人辨析,不会受到任何人的谴责。文苑中,一部作品优秀也罢,平庸也罢,它在大多数地方,投靠合适或不合适的评论者,或他们的教派,宣传自己。目前,对财富寡少的同情,或因财富寡少而骄傲,都打扮成全民的榜样,力图制定评判的标准。这很大程度上,可以成为有模仿外国痕迹的一个季节,不会被有倾向性的人所接受。文苑中,批评者的这种傲慢,坐在三十二个孟加拉印刷字母的宝座上。当然,那些人不完全受界层、团体或某个时期的情感的影响,他们的态度相对来说是不偏不倚的。然而谁说得清楚,他们究竟是哪些人?巫师用被咒语浸淫过的油菜籽驱鬼,油菜籽反而成了鬼的藏身之地[3]。我们自负地认为,自己是以最正确的观点,来判断评论家有何专长的。总之,安全的做法,是不故弄玄虚,把文学批评当作文学本身的一部分。而强调观点绝对正确的那种文学,是不能获得最高价值的。文学的价值,在文学趣味之中。
泰戈尔的长篇小说《家庭与世界》
简单浏览一下评论者的文章,得到的印象是,我似乎至少在一些地方,做过与现代同步前进的一些努力,而那样做,与我的诗歌特性是不合拍的。我想就此谈一谈我的看法。
我记得,在我创作《瞬息集》的时候,不少读者对此感到困惑。假如当时存在现代格调,没有人说“我在这些诗作中,开始身穿现代服装”会感到犹豫。人既往的评判标准,骑在他思辨的肩上。我还记得不久前,一位评论家在他的文章中写道,幽默感是我文库之外的东西。在他看来,这是必然的,因为抒情诗人生来缺少幽默感。尽管如此,他还是提到了我的《独身者协会》和其他的讽刺剧本。不过,他认为,其中的幽默是浮浅的,因为——因为,不用说了。因为,他有他的标准,那种标准是不容争辩的。
我考虑了很长时间,为文学掌舵的责任可以交到谁的手中,换句话说,谁的舵柄在左右两边的波浪中不晃动。有一个人的名字,在我脑海里清晰地浮现。他就是波罗穆特·乔德里。波罗穆特的名字时不时在我心中闪现的原因,是我欠他不少文债。欠文债的能力,是可以自豪地承认的。对长期不欠文债、不承认文债的人,我是不抱敬意的。他引起我关注的,是他绝无私心杂念的高雅情怀。它明亮地显现在他睿智的统筹之中——在他精于谋划的思维高峰上袒露的结论上面,没有偏激的雾气。他内心的悟性,令我惊叹不已。所以,我多次想,他如果成为孟加拉文学的驭手,孟加拉文学就没有那么多垃圾了。他向来心无旁骛,但读者长期对他不表示赞许。糟糕的是,孟加拉人不把某个人拉进一个团体,就不可能认知他。就说我的处境吧,在讨论真实的会议上,我的言论,被戴上许多首饰,叮当作响。这场景人人皆知,对此,我无言以对,深感愧疚。所以,研讨会上,不可能有我的席位。但在波罗穆特·乔德里的文章中,没有丝毫不克制的情绪。鉴于他这些优点,我在心里让他坐在“法官”的位子上。可我明白,已经晚了。危险在于,谁乐意都可坐在预留的位子上。而且有人站在他身后,为他撑伞。
在这儿让我说完最后一句话。有些人在我的作品中未找到中产阶级,大发牢骚,现在是该我对他们做解释的时候了。在孟加拉的恒河冲积平原上,没有一座可炫耀自己历史悠久的建筑。这个邦的“贵族气派”也是如此。我们称之为下层家族的人的基础,并未到达很低的地方。他们在很短时间内昂起了头,之后不久,就同泥土融为一体了。所以,所谓“贵族气派”,是相对而言的。把它片刻之间就破碎的财富送到很高的位子上,是自找烦恼,因为那虚假的高度,不过是时光讽刺的对象而已。由于这个原因,孟加拉邦的贵族,在心性方面,与普通人并无太大区别。确实,对短时敛积的钱财的“清醒认识”,常常怀着抑制不住的骄傲情绪,大张旗鼓地采取把自己和民众分开的措施。这种昂首挺胸的可笑模样,在我们的家族,至少在我们的年月里,是看不到的。所以,我从未在丑剧里扮演大人物的角色。在我心中,如果有与生俱来的特征的话,它既不是极为富裕也不是略为富裕的特征。可以把它放在一个家庭传承的文化中,而这种特异性,也许在别的家庭中,可用家族习见的方式展现出来。事实中,这是非常偶然的。令人吃惊的是,在文学作品中,中产阶层富裕的“傲岸”,突然如疯似癫。不久前,“年轻人”这个单词,也蛇似的昂起了头。近来,在孟加拉文学中,“种姓”之间的暗斗开始了。我访问莫斯科的时候,对契科夫的作品表示赞许,不料碰了个硬钉子。我发现,契科夫的作品中,塞进了门不当户不对的文学联姻方式。所以,他的剧本未能跻身于舞台表演的行列。关于文学,我居然听到有人表达如此虚伪的立场,而如今风向又转了。我曾经一连数月创作以乡村生活为题材的小说。我坚信,此前孟加拉文学中,没有出现乡村生活的这种系列画面。当时,并不缺少中产阶层的作家。他们几乎全沉湎于对波罗达卜辛格或波罗达帕迪德[4]的冥想之中。我担心,今后有一天我的短篇小说被贴上资产阶级作家的标签,被裁定为非文学作品,从此杳无踪影。现在确定我作品的阶级属性时,这些作品未被提及,仿佛它们已不存在似的。“种姓摩擦”融化在我的血液中,因此,拔掉这些“野草”,恐怕是困难的。
最近一段时间,我尝到了难以忍受的病痛。为此,我如果说:“照看我的几个人,也应把脸抹黑,装出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对我来说,这才是愉快的。”那么,心里就得担心这是心理变态了。天性中有一种纯洁欢快。我个人生活中发生变故,但世界的馈赠并未因此异化——这是我的幸运。假如硬是炮制一群反对的人,那就得说,应为一贫如洗的人在沙漠中建造一块殖民地,否则,他们心里是不可能满意的。难道在文苑,也要为无产阶级读者建造沙漠中的殖民地吗?
泰戈尔
圣蒂尼克坦
1940年
[1]孟加拉文学家。
[2]吉卜林(1865—1936),英国小说家、诗人。
[3]以咒语浸淫过的油菜籽驱鬼,油菜籽反倒成了鬼的藏身之地。这是一条孟加拉成语,意思是效果与意愿完全相反。
[4]莫卧儿王朝时期孟加拉的藩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