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哥:

与印度相比,这里的房间既矮又小,窗户关死,吹不进一丝风,阳光透过玻璃射进来。这种小房间一生火,暖烘烘的,适宜过冬。

一连三四天,天空布满厚厚的灰云,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四下里一片昏暗。我独自坐在黑乎乎的小屋里,心情烦闷,度日如年。不光是我,英国人遇上这种鬼天气,也忍不住要咒骂。他们的恶劣情绪,此时自然不合圣典的要求。

这里的房子,门窗洁净,进屋不见灰尘。地毯严实地覆盖着地板,楼梯擦得锃亮。一眼望过去,眼睛感到不舒服,那是房东所不能容忍的。他们拾掇的主要目的,就是连小物品也让你看得顺眼,即便是丧服,也觉得雅致。

我们所说的“干净”有不同的含义。英国人饭后不漱口,原因是漱口水从嘴角淌下来极不雅观。在他们眼里,不雅观即不干净。这儿感冒咳嗽是常见病,房间里放个痰盂很有必要。可是痰盂这劳什子不雅观,绝对争不到房间的一个角落,吐痰问题全靠手绢来解决。印度关于干净的概念大不相同,房间里乐意放个痰盂,厌恶上衣兜里携带那腻味的东西[2]。这儿眼睛是太上皇,口袋里的手绢无人看见,包什么悉听尊便。但头发要洗净、梳平,面孔、双手保持清洁,不洗澡也无妨。英国人衬衣外面有西装、大衣,整件衬衣看不见,只有袖口、领口露在外面。有一种衬衣能扣上假领口,拆下单送洗衣房,方便之处是穿脏了不用换衬衣,换换假袖口、假领口就行了。

这儿女用人腰里系的围裙,没有什么东西不擦,你见过闪闪发亮的玻璃盘吧,那就是万能消毒剂——围裙擦出来的,但无伤大雅,一点不难看,印度的所谓“肮脏”加不到他们头上。这儿缺少清洁意识,归功于冬季。不管什么什物,印度人不用水洗就认为不干净,但这儿大可不必用一盆盆水刷呀冲呀地折腾一番。冬天物品不会很快弄脏,食物不容易腐烂。全身裹得严实,躯体也不会沾那么多灰尘。总之,保持清洁有众多便利。

印度讲究卫生,可是保持清洁方面又表现出不该有的懈怠。好端端的池塘,什么脏物不往里扔?浅坑里水黄乎乎的,照样洗澡。前胸后背抹些油,在池水里泡两泡,我们的想象中,肉体已经无比圣洁。与身体和饮食有关的东西,我们弄得相当干净。但房间不那么整洁,有时甚至很乱很脏。

我结识的英国人越来越多。他们中的穆先生是个中年大夫。他是一位纯正的英国人,不喜欢英国以外的任何东西。英国对他来说就是整个世界。他想象的翅膀从未飞过多佛尔海峡。由于想象力贫乏,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不按照十章《圣经》行事的人,说谎怎么会心慌。他的论据主要源自对非基督教徒的道德准则的怀疑。谁不是英国人,谁就不是基督教徒。作为见所未见的一个创造物,非基督教徒竟会有人性,他想不通。他的座右铭是:快乐地学习,快乐地教人。但依我看,他该学的东西甚多,可传授的学问甚少。他的英国文学知识少得出奇。他阅读几份月刊,获得微不足道的浮浅知识。他感到奇怪的是,一个印度人居然是什么学校的毕业生。当地妇女冬天把手插在圆形毛织品内御寒,她们叫它muff。初到英国,见到这新鲜玩意儿,就问穆先生那是什么东西,我的孤陋寡闻使他惊骇得如同从高空坠落下来一般。

我看许多英国人犯一种通病:他们以为我对英国的一切了如指掌。有一回我参加舞会,一位少女问我:“您觉得那位新娘漂亮吗?”我被问蒙了:“谁?这儿有新娘?”舞厅里那么多姑娘,鬼知道哪位是新娘。她吃惊地说:“新娘头戴一朵柠檬花,您认不出来?”

我认识的两位葛小姐是牧师的女儿。她俩是大忙人,从早到晚,照管梅迪那村的居民,安排星期日业余学校的课程,筹建工人戒酒协会,为工人组织文娱活动。她俩尤其关心外国侨民,向我们通报城里何处举办艺术节,带我们去欣赏。早晚抽空和我们聊天,常常带着男孩子来教我们唱歌。好几天我和她们一起在街上闲逛。她们对我们可谓关怀备至,体贴入微。

葛大小姐为人谦和,性格内向,回答问题好像总无把握,含糊其词地说:“是——不——大概——不清楚——”有时想不出该说什么,有时说了半句哽住了,找不到恰当词句。问她对某一事件的看法,她吞吞吐吐,面露难色。要是问:“你看今天会下雨吗?”她回答:“怎么说哩。”她绝不胡乱猜测。她不明白我不指望从她口中听到卜算灵验的《吠陀》经典。

我尚未见到第二个女性像葛二小姐那样豪爽开朗。她的神情给人的印象是,她心里没有一道伤痕。她为人热诚,跟人说话总是笑容满面。可是生活非常简朴,从不浓妆艳抹,矫揉造作。

有一天,穆大夫请我们参加晚宴。邀请的主要目的不是吃饭,而是为大家提供一个相聚、娱乐的机会。我们准时到他家里,步入客厅,向主妇表示敬意,然后与其他来客互致问候。客厅不大,客人很多,椅子不够用,大部分男士站着交谈。每来一位女士,主人或主妇把她介绍给我们。我们同她寒暄几句,在她身边或站或坐片刻。交谈一般以天气为发端。女士说:“今天天公不作美啊。”我们无疑得表示同感。她接着猜度,对我们印度人来说,这样的糟糕天气是不堪忍受的,并真诚希望天空马上转晴,等等,等等。从天气这个话题,往往引发一通高论。

出席晚宴的两位佳丽,不消说,晓得自己相貌出众。在英国,“美貌”受到膜拜,“玉容”不会忘记推销自己,容貌的傲岸从不沉睡,四周不绝于耳的恭维使它终日清醒。舞厅里,美女的价格昂贵,为获得与之共舞的殊荣,男士的邀请接踵而至。众多的男士随时准备为她效劳。英俊、潇洒的男子也颇受青睐,是客厅里女士们的darling(亲爱的)。

我估计你读到这里肯定迫不及待地要来英国了。你这个美男子来到这个女性追慕风度翩翩男人的国度,四周顿时响起:

暴风似的吁吁娇喘,

雷云轰鸣似的惊叹。

扑簌簌滚落的香泪,

如倾盆大雨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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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戈尔和五哥乔迪宾德拉纳特

出席晚宴的葛氏姐妹是公认的绝色佳人,不知为何默默无言,表情严肃。葛大小姐生性不爱交际嬉笑,自始至终占据墙边一张椅子。葛二小姐身靠椅背,也旁若无人地坐着。我和另一位男士身负逗乐她俩的重任,不幸的是,我不善辞令,不是此地所谓的光彩夺目的人物。

主人一直等待请一位精通声乐的中年妇女弹钢琴的机会。女宾中她最年长,打扮下的功夫也最深,十指戴满戒指。我若是东道主,见她戴超量的戒指,心里早就明白,她在家里就下定了献艺的决心。

她弹完一支曲子,女主人一再热情地请我唱歌。我进退维谷,我知道他们并不特别爱听印度歌曲,但做一个受欢迎的客人的难处,又在于无法逃出可笑的境地。

梯先生重重咳嗽两声,作为我唱歌的序曲。客厅里立刻安静下来,我艰难地完成了任务。与此同时,礼貌的堤坝被女宾的笑声震裂。她们有的机灵地把笑声转化为咳嗽;有的假装拾落在地上的东西,弯下腰隐藏笑声;有的无计可施,把脸藏在伙伴的背后;比较镇静的,用眼神互拍电报。那位中年女音乐家的脸上,漾着一丝轻蔑的微笑。我见了,全身的热血顿时变成冰水。

唱完歌,我满面通红。客厅里响起一阵赞扬声,但领教了女宾们的笑声之后,我没有把赞扬声收进耳朵。

这儿的聚会名目繁多,什么聚餐会、舞会、游园会、茶话会、单身汉联谊会、草坪联欢会、野餐等等。达克尔先生说,如果说欧洲大陆残存着一些分散的不幸的社会的话,那么较之其他社会,英国社会的突出之处,就在于它是个经常举行晚宴的社会。

罗毗

187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