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哥:

我现在住在卡先生家里。卡先生,他的夫人,他们的四个女儿、两个儿子、三个用人,我,以及名叫戴维的一只狗,组成一个特殊家庭。卡先生是医生,须发几乎全白了,但体格健壮,精神矍铄。他性格温善,和蔼可亲。卡太太把我当作亲人,天冷我不穿厚衣服,少不得受她的嗔怪;一日三餐,她觉得我吃少了,就非要我吃到她认为肚子已填满为止;英国人惧怕咳嗽,哪天我偶尔咳嗽两声,她马上命令我停止洗澡,叮嘱我服十几种药;临睡前,吩咐用人端来热水,看着我烫了脚才放心离去。

卡先生家里,卡大小姐起得最早。她下楼后第一件事是检查早餐是否准备就绪,往火炉里加添三四铲煤,餐厅不一会儿便温暖如春。少顷,楼梯上响起沉甸甸的脚步声,卡先生龇牙咧嘴地哈着气来到餐厅,烤烤手脚、前胸后背,拿着报纸坐在桌旁,照例先吻大女儿,再和我互道早安。他是个乐天派,总和我开几句玩笑,然后拣重要的新闻念给我听。

卡先生一杯咖啡下肚,另外两个女儿才一阵风似的下楼,亲吻父亲。父女之间有君子协定,哪天她俩比父亲起得早,哪天卡先生给她俩二十五先令作为奖励,反之,罚款五先令。奖金、罚款,微乎其微,但日久天长,她俩该得的奖金,已有两三英镑之多。每天早晨,债权人向债务人索债,债务人总是一笑了之。卡先生有时理直气壮地撒赖:“这太不公道!”我每每被推到仲裁人的位置上:“哎,泰戈尔先生,您说,赖账是文明行为吗?”由于拖欠太久,卡先生已是“债台高筑”。

第五位进入餐厅的是卡太太。我们一般九点半前用完早餐。卡大公子第一个吃完,急匆匆地去上班,卡先生的小儿子、小女儿吃饭时间最长。哟,我忘了狗先生——戴维,它一直在炉边烤火。它体形小巧,蓬松的长毛遮住眼睛、脸盘。尽管年事已高,一只眼睛瞎了,却仍然得宠,习惯摆出一副王爷的架势,除了客厅,没有一间屋中它的意。平时它高踞于一张最华贵的椅子上,椅子被占领,它只得蹲在旁边另外一张椅子上,显出愤世嫉俗的神情。

戴维早餐的份额是三块饼干。领到配额,它静静地等我和它玩耍:抢下它叼着的饼干,在地板上滚。早先我起晚了,它叼着饼干蹲在卧室门口汪汪汪叫,看到我被打搅有些气恼,现在不再叫了,轻轻地用爪子推门,默默地等待。我开门出来,它摇着尾巴又蹦又跳,喜悦之情溢于毛发。接着瞧一眼饼干,瞧一眼我的脸。

用完早餐,卡太太戴上手套,指挥女仆从四楼到一楼拾掇物品,打扫房间,擦拭门窗。她在厨房里一张一张看购买肉类、蔬菜和面包的票据,记账付款。有关家庭要事,上楼请示,由卡先生定夺。

她还检查厨房里物品是否收拾干净,是否放在固定的地方。买的肉肥瘦是否合适,是否缺斤少两。偶尔也和厨娘一起做菜。从早晨到中午一点多钟,一件事接着一件事,忙得不亦乐乎。

大女儿常常是她的帮手。二女儿每天用掸子打扫客厅。女用人用拖把拖地,而物品上落下的灰尘,总是由女主人亲手拂去的。三女儿缝制枕套、袜子、椅子布套,写信,练习唱歌、弹乐器,是家中最主要的歌手和乐手。

今天学校放假,小儿子和小女儿正玩得开心。

一点半,用完午餐。大家各忙各的。

这时,往往有客人来访。卡太太也许戴着老花镜,在客厅里正缝补卡先生一双破袜子;小女儿正在为未来的小侄子织一件毛衣;二女儿得空坐在火炉旁边,读一本格林写的英国历史书;大女儿也许看望她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去了。

大约三点光景,客人来了。女用人在客厅里大声通报:“埃先生和埃太太……”说话间,他们已经进来。家庭主妇和女儿放下袜子,合上书本,对他们表示热烈欢迎。

主人和客人首先就天气交换一致的看法。埃太太接着谈一则趣闻:欧克斯先生四十三岁上患了麻疹,四天未能上班,昨天才去上班。同事们就他的麻疹无情地嘲笑了他一番,当然也有人对他表示同情。谈话就麻疹这个话题进一步展开。卡太太说,吉先生的三儿子也患了麻疹。接着自然而然地谈到吉先生堂叔的妹妹伊小姐旅居澳大利亚,最近与上尉波先生结了婚。

海阔天空地聊了半天,客人才起身告辞。

下午,我们有时一起外出散步。六点左右回家用晚餐。饭后大约七点钟,大家坐在客厅里。炉火很旺,客厅里暖融融的。我们坐在炉火周围,常常弹琴唱歌。我已学了几首英语歌,是卡小姐教我的。我唱歌,通常是卡小姐伴奏。不过,晚上也抽一些时间学习,一星期六天,轮流学不同的书籍,一般要学习到夜里十一点半或十二点。

我和两位卡公子关系融洽,他们管我叫“阿泰尔叔叔”。小女儿埃塞尔希望我是她一个人的阿泰尔叔叔。她哥哥汤姆提出当我侄儿的要求,她非常恼火。汤姆故意逗她生气,大叫一声“我的阿泰尔叔叔”,她立刻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噘着小嘴,呜鸣哭泣。

纯朴的汤姆一刻也闲不住。他长得胖乎乎的,头大,嘴也大,常常一本正经地提些古怪的问题。

“喂,阿泰尔叔叔,耗子成天干什么?”有一天他问我。

叔叔回答:“它们偷吃厨房的食物。”

他皱着眉头想了想:“偷吃?嗯,为什么偷吃?”

“它们饿了。”

回答引起汤姆的反感。他受到的教育是,不问一声拿人家的东西,属于不道德的行为。他一句话不说,就走开了。

埃塞尔不顺心哭鼻子,汤姆总是好言劝慰:“哦,可怜的埃塞尔,别哭了,可怜的埃塞尔!”埃塞尔觉得自己是贵妇人,有一回坐在椅子上板着脸,怒斥汤姆:“别来打搅我!”汤姆不小心摔痛了直掉眼泪。我逗他:“嘿,男子汉哭什么?!”这时埃塞尔快步跑到我身边,神气活现地说:“阿泰尔叔叔,我小时候在厨房里摔倒了,可我没哭。”我的天,她小时候!

诺先生——大夫的大儿子,住在家里,但我经常见不到他。他白天在办公室,傍晚才回家,难得见上他一面。他和伊小姐双双坠入了爱河,俩人情投意合,如胶似漆,星期日一起在教堂做两次礼拜。卡大公子平时下午一有空就去恋人家喝茶,星期五必定在她家用晚餐。两位情人在一起是何等快活,再也不愿和家人一道消闲。星期五傍晚哪怕天塌下来,卡大公子照样洗梳金发,脸上抹雪花膏,穿上刷净的外套,提着伞出门。有一天出奇地冷,卡大公子不住地咳嗽,我猜他将改变常规,岂料刚敲七点,他打扮整齐又赴宴去了。

不长的时间内,我与卡家结下了深厚友谊。卡二小姐实话相告:她们起初听说一位印度绅士要住在她们家,心里怕极了。她和小妹妹躲到亲戚家里,一个星期不敢回来。后来得到确切消息,这个印度人没有文身,两片嘴唇没有缝合挂上首饰,这才放心地回家。但她们说头两天同我说话,仍不敢正面看我,大概是怕见到奇特的模具里浇铸成的面孔吧。后来见了,不知有何感想。

住在卡家,我真是“三生有幸”。每天晚上,唱歌,弹曲,读书,愉快地消度时光。现在,埃塞尔是一刻也离不开阿泰尔叔叔了。

罗毗

1879年

[1]泰戈尔的五哥。

[2]指吐在手绢里的痰。

[3]指英国人主动和孟加拉人打招呼。

[4]指泰戈尔自己。

[5]萨玛是湿婆妻子的名字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