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肯特罗纳德:

你在信中说,古代文学中未诞生理论。那时,文学完整地出现,它未一分为二,从中未冒出理论。你举这个例子,是想说,生活的基本理论,与文学没有不可分割的关系,两者所谓的关系,是偶然出现的。

由此可见,你我之间只有语言方面的争论。我所说的基本理论,你不接受,为此,最后我得祈求原谅,尽管我不遗余力地一次次解释了“基本理论”这个单词。在这封信里,让我再澄清一下吧。

我们不像古代的人那样观察自然和世界。“科学”走来,在整个世界中倒进了一种溶化剂,把万物分解,水和牛奶,奶皮和黄油,分离开来。所以,毫无疑问,关于大千世界,人们心里的想法已有了很大变化。在我们这个时代,完全不可能像吠陀时期的隐士那样面对朝霞,吟唱颂歌。

古代和现代的主要区别在于,古代的民众中间,思想和观点高度一致,它如同玫瑰花蕾中间,所有的花瓣一层层包裹着,只靠一个小小的尖顶,把自己向上托举着。那时所有的生活信念,尚未支离破碎,通过完整的生活,文学像阳光一样纯洁地闪射出来。通过现代破裂的社会和分裂的人性,文学完整的洁净已无从显现,而分解为七种颜色展现出来。为此,古典文学和浪漫文学之间出现差别。古典文学是洁白的,浪漫文学是五彩的。

在印度古人没有裂缝的心田,世界的七种颜色凝聚着,表现为一种牢固洁白的形态。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当时的怀疑并不厉害。

“怀疑”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指出各种物品的差别。在远古时代,“相信”的小弟“怀疑”尚未出生。因此那时大千世界尚未归属“相信”和“怀疑”这两大阵营。或许因为“怀疑”仍然幼小,尚未拥有对世上每样东西提出自己要求的年龄和智慧。“相信”是当时的霸王。结果,人与自然没有什么区别。我们不认为朝霞、天空、月亮和太阳属于和我们不同的另一种类。甚至驱动我们前行的各种意愿,本是人性各个部分,也被我们赋予单独的完整人性。现今,我们称这样赋予人性为意象或修辞。但那时这不是修辞。受到“相信”的点金棒点触,一切是活生生的。“相信”不能容忍任何破裂。它以自己的创造力遏制所有差异,填补一切裂缝,不遗余力地维持统一。

许多人说,由于上述原因,古代文学中有极纯的文学成分。换句话说,当时,人们在各地塑造自身,以自己的苦乐、喜爱、厌憎、惊奇和欢乐振奋大千世界。我多次说过,人的自我创造方法,就是文学创作的方法。许多人认为,古时候,这种现象是很多的。那时,一触及人的想象,一样样东西全变成人了。所以文学是很容易成为真文学的。

如今,科学越是使自然和人类分离,自然就越是在我们跟前活跃起来。人的创造力失去了自己古老的权力。人往自然中注入的意念,渐渐回到自己中间。先前,人性无限扩展,天堂人间都有人心的跳动,眼下它渐渐缩小,只局限于人类社会了。

人的自我表现,既存在于古代文学中也存在于现代文学。举古代文学的例子,只能使我的观点愈加明确。

但是,使用“理论”这个单词,给我带来了大麻烦。坐在我们知觉的后面起作用的精神力量,是不能给它“理论”这个名字的——我们已经直接目睹的,才能称它为“理论”——那精神物质,有人部分地知晓,有人一无所知,却按照它的示意,做着生活中所有的事情。那东西是极重的融合物,不像理论中得出的结论那样,可以压缩捆绑得紧紧的。它是与知识、情感和想象交融成的不可分割的融合体。内在的性格、外在的知识和一生的意愿,在我们人生的基石上汇回,形成一种空前的统一,文学是那不可抵达的内宅的文学。我大致上可为那样的“统一”取名为生活的“基本理论”。因为,虽然从作者和文学的角度而言,它不是理论,但在评论家的心目中,它是理论。如同世界上连续发生的事情,是一个自然过程,当科学家看到它的恒定性,就为它起名为“规律”一样。

我所说的融合体只要处于融合状态,人性就不可分解,因此是不会有自我意识的。当那些成分之间出现矛盾,彼此的冲突中,才会产生脱离其他方的独立意识。那时我们就会明白,我的信念是一样东西,客观真实是另外一样东西,而我的想象领域也是独立存在的。我们把大家族般的精神家庭分开时,便认识到每个部分各自的重要性。

然而,它们是一起出生,一起长大成人的,即使分开,也有聚会的场所。文学就是那种欢聚的语言。文学不再有以前那样的忘我,因为,此时的聚会不是永久的聚会,是离别前的聚会。如今,我们单独研讨科学、哲学历史,之后,到了一定的时候,在文学中间,在精神统一之中,我们获得快乐。以前,文学必然产生,如今,文学必不可少。人性破裂了,为此,急于要在文学中间品尝自己完美的滋味。当下,特别需要文学,文学更受宠爱了。

如今,天地间一般难以接触到完整的人性。我们在社会中部分地展示自己。我们的旅程,超不过在死硬的规则中能走的里程。我们在微笑和琐碎话语中把自己覆盖起来。一到人前,我们不由自主地克制自己,正襟危坐,若不突然受到重大事件的震撼,或者由于全身洋溢着强烈激情而忘怀一切,我们自己不会获得自己的真正标记。在莎士比亚时代,也时常有这种突发事件和强烈激情,在电光下,人的一切,刹那间一目了然。现在文明有序的社会中,突发事件渐渐少了,强烈激情被千百条堤坝包围,像被驯养的熊,藏起自己的尖爪利牙,跳舞取悦于社会——仿佛它是社会的舞女,仿佛它难忍的饥火和抑制的怒火,不在毛茸茸的皮下日夜燃烧。

在文学领域,莎士比亚的戏剧、乔治·艾略特的小说和苏克比特的诗歌中,隐秘的人性获得自由,浮了上来。在它的冲击下,我们的一切立即苏醒,我们完全认识到了我们受阻的、骨折的、尘封的、残缺的人生。

在这种宽广的呈现中,没有低俗。因此,莎士比亚剧本不是低俗的,《罗摩衍那》《摩诃婆罗多》不是低俗的。但婆罗多·昌德拉的作品是低俗的,左拉[4]的作品是低俗的,因为那些作品只有部分呈现。

有必要把这个话题说得再清楚一些。

我们期待在文学中看到所有的人。但不总是能如愿以偿,只能看到所有人的一个代表。可是让谁当他们的代表呢?我们不反对承认某种东西是所有人的,它就是所有人的代表。爱情、悲悯、善良、愤怒、凶狠,是我们的各种心情。它们在某种情况下制控人性,对此我们不会鄙夷,不会憎恨。因为它们的额头上,全有王室标记。它们的脸神采奕奕。人们的或好或坏的千百种事情上,它们全打上王室的印章。人类历史的每一页上,布满它们千百个签字。如果在文苑什么地方把王座送给“贪馋”,谁乐意接受呢?可是人世间“贪吃”难道不是真实?它难道不比我们许多高尚行为更广泛吗?然而,我们断然拒绝它当我们人性的代表,因此,文学中没有它的地位。不过,左拉要是把“贪吃”当作小说题材,并为此争辩说,“贪吃”是世界上一个永久的真实,因此,它为什么不能在文学中得到一席之地呢?我们的回答是:我们在文学中不要这种真实,要人。

还有像“贪吃”这样的许多生理行为。它们不是“王族”的刹帝利,而是首陀罗,是奴隶。它们在薄弱地区常常篡夺王位,但在人类历史上从未获得长久的光荣——社会中它们最终进化为法国食品和法国小说。

“完美”假如不是文学的生命,我们在左拉的小说中就看不到什么欠缺。它的证据是,科学中没有低俗。它零星地展示零碎的东西。而当文学呈现人性的某一部分时,总把它当作一个庞大整体的代表树立起来。为此,它被选为我们心灵之村的德高望重的村长。

我不知道上述言论与我们讨论的内容是否一致。不过,我要说的是,之所以说得这么多,是想把话题说得更清楚一些。

总之,我认为,文学就是谈人。

莎士比亚和古代诗人能看清人,能毫不费力地展示他们的形象。如今我们在半清醒的状态下,进入自己的内心,看见的是隐秘的人。完全清醒了哩,受制于老习惯,躲藏起来。因此,当下的作品中,常常在作者的特性中,看见人性。或者,用想象力把一些零散的表象联结起来,进行塑造。心灵王国也是极其复杂的,道路极为神秘。英语中所谓的Inspiration(灵感),是一种痴迷状态,作家在一种半醒的力量的影响下,很大程度上脱离人为世界的控制,进入人性之王的朝廷所在的地方,走到心灵的王座的前面。

不管是以自己的苦乐还是以别人的苦乐,不管是叙述性格还是塑造人品,都必须表现人。其他全是辅助手段。

叙述性格也是辅助手段。因为,性格究竟如何,文学不会为此伤脑筋,但性格在人的心中和人的苦乐的周围,怎样显现,这是由文学来展示的。甚至,除了语言,做不成任何事情。画家以颜料作画,颜料中不掺和人的生活。但诗人用语言描述,他的每一个词,在我们的心声中得到滋养。“剔除融进其中的生活,使语言成为僵硬的成分,单纯的描写就可成为诗”,这是绝对不能被接受的。

展示美也不是文学的目的,只是一种手段。哈姆雷特的形象,不是美的形象,是人的形象。奥赛罗的烦躁是不美的,是心情的外露。

但必须说明一下,美凭什么特质在文学中获得地位。人心与自然美景时时交融。其中,人心多于自然景物。因此,人在自然美中感受到自己。我越是领略自然美,在自然中间,我的心扩展得越广。

然而,自然美并非诗人描写的唯一内容。自然的凶悍,自然的残酷,也是值得描写的。可那也是我们心灵的东西,不是自然的东西。凡是不美的,不安分的,不凶悍的,不神圣的,其间没有人的特性的,或者因习惯和其他原因,与人没有密切关系的,对它们的描写,不可能在文学中获得席位。

我觉得,我的第一封信中,我强调表现作家自我,这似乎被理解成了它就是文学的基本目标。你丝毫不能原谅我当初细小的过错。之后,不管我说什么,那过错也不能从你的心中消失。如同亚当因第一次的罪过,只得带着他繁殖的子孙离开天堂,你抓住我第一个过错,逼迫我带着我的一切信念和论据离弃我的立场。

我本应该说,并非表现作者自我,表现人性,才是文学的宗旨(我心里至少有这个想法),它有时是通过自我,有时是通过他人;有时以自己的名字,有时以别的名字,但都有人性的形式。作家不过是媒介,而人才是文学的目的。我当初的信中如果没有说明这样的观点,你尽可认定,那是疏忽所致。唉,首先谈理论,接着加上像我这样的一个阐释者。这教人想起以前听说的一件事:有一个哑巴,偏偏让黄蜂蜇了一下——他本来除了哼哼什么都不会,被蜇痛了,哼哼就更厉害了。

我这样讲述,仿佛是在追猎心灵之鹿。我在一只动物后面奔跑,不停地变换位置,有时在山顶上,有时山洞里。因此,我所有的论述中,尽管目标一致,走的路却也许不同。但你若对此表示原谅,做我的同伴,在我的旁边奔跑,我那只鹿即使不落网,你至少是可以看见的。换言之,我的要求是,我对你解释出了错,你自己纠正就是了。我如果不能带你去捕鱼,把鱼塘交给你,你只管自己撒网。能否捞到几条,我就无法预言了——这究竟是你的命运,还是我的命运所致,随你怎么说都行。

然而,我对你不满的是,你拽着我“心里话”的辫子,把我的心里话全拽了出来,但把你的心里话遮得严严实实。我仿佛同一柄活的大刀搏斗,我被人捅了好几下,却不能回手捅别人一下。我一次次昂首挺胸地站着,一次次给你打击的机会。这能说是公平较量吗?

我是婆罗门,搏斗的热情不会给我快乐。说实话,我如知道有这种局面,会保持沉默。我说过,文学的目的,是塑造完整的人。你以为如何?

我听说你正前往加尔各答,我也要去那儿。看来,争论有可能告一段落。但在大多数情况下,终结就像服奎宁阻挡发烧一样,不是一下子痊愈,就是继续呻吟。过了几天,又看到全身瑟瑟发抖了。

泰戈尔

1892年

[1]丁尼生(1809—1892),英国诗人。

[2]印历3月,公历6月至7月。

[3]印历1299年相当于公历1892年。

[4]左拉(1840—1902),法国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