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肯特罗纳德:

一棵树不能称之为自然。同样,你要是把一段描写称之为文学,我就很难对你解释我的观点了。毫无疑问,描写是文学的一种手段,但不能用它来限制文学。一段有关夕阳下坠的描写中,作者的生活体验可能很少,也许那段描写很难理解。但之后不断读到他的许多描写,我们就能体味他内心的感受。我们就能明白,作者是否已看到心灵与外在景致的接触,他是把自然看作人的家庭四周的墙壁的画,还是把人的家庭看作神秘的宏大自然的部分本相——或者,自然与人融合,受制于每日千百种相邻的关系,在它面前,展现一个遍布世界的家庭场景。

阐述这样的观点,不是文学主旨,但它不为人知地在我们的心上起作用——有时给较多的欢愉,有时给较少的欢愉;有时在心上留下一大块厌世的痕迹,有时带来深情的爱的欢乐。描绘的黄昏景色,不仅透现夕晖,作者的心空的光辉,也时而黯淡疲乏地,时而深沉宁静地,时而清晰地,时而模糊地,融入其间,同样缤纷我们的心。若非如此,你所说的那种描述,是不能借用语言的。语言从来不能像用线条勾勒的画那样,把不混杂的不变的形象送到我们面前。

不消说,我们不认为,平庸作者的平庸风格值得期待。你想一想,欢庆节日的队伍在路上行进,我的一个朋友从走廊里看到它的一小部分,而另一个朋友从走廊里看到它的大部分或主要部分,还有一个朋友上了二层楼,不管从哪个方向观察,却只看到自家的走廊。每个人凭借自己的特长,看到世界的一个个场景,有的人视野开阔地远望,有的人只看到自己。除了自己看不到别的景物的人,对于文学来说,他只是一座没有窗户的监狱。

不过,这个比喻不能说明我的全部观点,也说得不透彻。我的主要观点是:文学世界是指与人相融的世界。让我们从三个角度观察夕阳,即科学领域的夕阳、画笔下的夕阳和文学的夕阳。科学领域的夕阳下坠,纯粹是太阳下山的一个事件。画笔下的夕阳,让人不单看到下坠的太阳,也看到与水面、陆地、天空和云彩相伴的太阳。文学的夕阳让人看到的,是反映到人生活中的,由水面、陆地、天空和云彩相伴的夕阳——不啻是拍的夕阳的一张照片,而是表现与我们心灵共鸣的夕阳。就像暮空的影子落在海水上面,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美,天空的清亮影子,落进透明的海水,获得一种新的特性,世界的影像落进人们的生活之中,获得生命和性灵。我们把自己的苦乐和希望赋予自然,是做一件新鲜事儿,是在高耸入云的世界之美中,创造一个不朽的生命——它立刻就配进入文学。

在自然景色中可以看到,朝阳和夕阳在各地并不一样显现,并不一样神奇。在翠竹下面生长着浮萍的池塘,在各种光亮中仅仅表现自己,但那也不是清晰的,而是极为复杂、极为模糊的。它不具备足够的透明和广度,不能在自己中间全新而纯净地展示晨空。关于瑞士山中的湖泊,你比我有更多的体验,所以你能够说那儿的日出和日落美不可言。在人中间也有这种情况。大作家以广阔的视野反映的所有事物中,一部分是他自己的,另一部分是外界的;一部分是原形的,一部分影像的精确展示其多寡,是困难的。不管井底之蛙的那种狭小想象多么想表现景物,它往往最重视的,是其特殊形态。

由此可见,作家的人生理论越是阔大,越是不会以渺小浮浅的决定去击碎人类社会和自然的巨大奥秘,而是让自己的人生朝十个方向扩展,把整个大千世界引入自己心中,构成宏大的体悟,他文学范围就越广大,那种人生理论的中心点就会在隐逝。因此,在杰作之中,有必要找出一种特殊观念和细微的同一性。我们这些水平低下的评论家,以自己闭门造车的观点把它围困,就会在其中一步步促发自我矛盾。但在一个极为难以抵达的中心部位,有着解决问题的广阔所在,那就是作家的心田——在大多数情形下,对于作家来说,那也是一个未被发现的王国。从莎士比亚的作品找出一个特点之所以困难,就是因为那是个极为宏大的特点。他在心中创造的人生的基本理念,是不能以三四个相连的观点锁捆住的。于是有人产生误解,他的作品中似乎没有创作的共性。

当然,我并不是说,应在文学中直接认知它。不过,毫无疑问,它像内心世界的吉祥女神,从后面往我们心中注入文学趣味。

我们看到,我们需要直接或间接地了解人。关于人,我们不需要支离破碎的观念,我们需要本真的人。我们需要人的欢笑,需要人的哭泣。人的情爱和憎恨,对于我们的心灵来说,就像阳光和雨水。

然而,这欢笑、哭泣,这情爱、憎恨,从何而来呢?从福尔斯答夫、达格贝利到李尔王、哈姆雷特,在莎士比亚创造的人的世界中,人性中永久的幽深的啼笑之泉,是无人不晓的。比起一部表现社会的长篇小说中的日常对话和零碎的欢笑、哭泣,我们在莎士比亚的作品中感受到了更多的真实。虽说长篇小说的叙事,是我们每日生活的逼真画面。但我们知道,今天的一部反映社会的长篇小说,明天就可能成为虚影,但莎士比亚的作品不会成为虚影。所以一部反映社会的长篇小说不管写得怎样形象丰满,不管语言和写作技巧多么完美,也比不上莎士比亚最差的一个剧本。如果能弄明白,我们为什么觉得,比起社会小说中日常家庭生活的逼真描写,莎士比亚作品中有关每日罕见的强烈激情的描述,更加真实,何谓文学的真实,就一清二楚了。

我们从莎士比亚作品见到的是永恒的人,真正的人,而不仅仅是用嘴讲述的人。莎士比亚自始至终剖析人物,揭示他的全部人性。他的微笑让嘴唇微微张开,不会让皓齿显露。他的泪水在眼角悄然滴落,未被手绢擦干,但像自然界被划破的瀑布一样倾落,像自然界嬉戏的山泉一样奔涌,兴高采烈。其中有一座观察的高峰,屹立在那儿,人性最远大的景致,一目了然。

关于戈迪耶的著作,我的看法,与此恰恰相反。我们在戈迪耶奠定作品的基础之上,看不到世界永恒的真实。在人们的爱中扎下永久的根的美,没有疲惫,没有满足。在有爱的人的口中传播的美,展示世界无穷的秘爱。人历来在美的怀里长大成人。戈迪耶不把我们置于那样的美中,而把我们带进转瞬即逝的海市蜃楼之中,那海市蜃楼不管多么完整,建造技术不管多么娴熟,也不是宏伟的,不是永久的,因此是不真实的。不,并非完全不真实,只有极少的真实。换句话说,在有特殊性格的特殊人群的特殊环境中,它是真实的,一到外面,就没有地位了。所以,占有的人性越多,文学的真实就越大。

然而,许多人说,文学中只有一种真实,即表现的真实。换言之,我要阐述的东西,表达的方法不恰当,就是虚假的,只要恰当,就是真实的。

从某个角度而言,这样说是正确的。表现是文学的第一个真实,但它是最后的真实吗?

生物王国的第一个真实是原生质,但最后的真实是人。原生质在人体内,但人不在原生质里面。此时此刻,从一个角度,可以把原生质称为生物的楷模,从另一个角度也可以把人称为生物的楷模。

文学最初的真实,仅是表现,可它最终的真实,是表现具有感官、心灵和灵魂的人。莎士比亚的诗作,源自儿童的歌谣。如今,我们不用最初的标准,而用最终的标准来衡量文学。如今,我们不仅要看是否已表现,而是要看表现了多少。我们关注的是,表现的那部分中,仅是感官满足了,还是感官和脑子满足了,或者感官、脑子和心灵全满足了。基于这种认识,我们说,某部作品中,真实是多还是少。不过应当承认,获得表现,是文学最初和最重要的目的。有表现,即使没有情感的荣耀,它也是文学,但没有表现,就没有文学。打个比方,枯树是树,但不是活的树。

我在前一封信中,也许对此未给予足够重视。在你的抗议中,我所有的观点渐渐形成,变得清晰了。

然而,越是深入讨论,我越是感到,殚精竭虑表现整个人类,是文学的生命。因此,你要是举起一小块文学说:“人类在里面的什么地方?”那我就无言以对了。不过,你若全面研究文学的全部权限,你和我就不会有分歧了。人河哗哗地流淌,它所有的苦乐和理想,它所有的人生,不会在一个地方停顿,而只在文学中停一会儿。所有的人不在音乐、绘画、科学和哲学中。所以,文学受到专宠。文学是各国人性的永不耗竭的宝库。每个民族,是如此喜爱自己的文学,是如此自豪地保护自己的文学。

我老是担心,你会生我的气,说:“实在没法把这人带到争论的目的地。”我时而增加时而减少内容,时而转弯抹角地从不同的角度阐述我的看法,每次重复,都清除或改变以前说的一些话。这样一来,确定争论的目标,对你来说就很难了。可你早就知道,我从不干零敲碎打地进行争论的这种事儿。不把所有的事情理出个头绪来,我就觉得没劲儿。你不时以尖刻的抨击切断话题,为修补断裂之处,不得不第二次蹦回到起始点。另外,我的比喻,也许使你恼火,坐立不安。不过,我这个老毛病,你是知道的呀。一旦急不可耐地想表达心里的一个想法,我的心灵就把它装扮成比喻的神像,让它粉墨登场,省得啰啰唆唆说一大堆话。这有点儿像用象形字母代替孟加拉字母。可这种写作方法太老套了,心里话不直接说,而是派代表去说一通。总这么做,在逻辑世界里的交流,就不可能清楚地进行下去。不过话说回来,我先承认这是我的过失,如果你心里觉得满意的话。

你在信中写道,你想中止与我的争论。果真中止,我就有大麻烦了,只好就部分话题进行争论,所有的观点,从现在到辞世,就没法对你解释清楚了。自己的大部分看法,自己就不能直接认知了。虽说在我的举止行为和作品中,它们自己做着自己的事情,但我还能随时找到它们吗?从此,再发生争执,不出告示,我是不能突然把它们中的哪一位叫到跟前了。我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也不认识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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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案写作的泰戈尔

写作的便利在于,有机会熟悉自己的观点。写作的同时,可以接触它,感知它,每走一步,了解新我的同时,也获得新的快乐,写作也受到鼓舞,继续向前推进。新鲜的喜悦和激情,常常使作品更加生动,更加耐人寻味。但也有不利的一面。获得的一知半觉,当然不能称之为成熟。在这方面坚持做下去,要逐渐修正一些看法。在书信中,可以慢慢地进行修正。在抗议者面前,难以保持镇定,只会更加固执。所以,你我千万别面对面,而以笔对笔更好一些。

泰戈尔

189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