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拉:

在爪哇的参观项目已告结束。离开日惹,我们来到婆罗浮屠,住了一夜。

在名叫蒙通的地方,我们参观了一座小庙。这座小庙曾经坍塌,当地政府已把它复修一新。这座庙宇的轮廓简洁、明丽,里面有神态各异的三尊佛陀巨像。我默默地观瞻,心里十分感慨。不知哪一年,大批民工和工匠齐心协力,建造了这座寺庙,雕了佛像。当年施工的场地,堆放着各种材料,人声喧杂,甚至有人献出生命。山上建造这巨大石像的那天,阳光灿烂的蓝天下,葱绿的树林间,万众一心、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何等壮观!那时世界上没有报纸、广播。这小岛上宏伟蓝图化为宏伟建筑物的消息,未能漂过大海,传到世界各地。而加尔各答广场一侧建造维多利亚纪念碑的喧嚣,驾着电波,传遍各大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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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圣地婆罗浮屠

建造这座庙宇,肯定花了很长时间,建造的始末大概不会局限于一个人的年寿之内。为建造这座庙宇,人们对佛陀的深挚崇敬,当时每天都变为生动的劳动场面。围绕这项工程,几多奇迹,几多争议,几多真真假假的故事,与小岛上每日苦乐交织的生活旅程密切相连。庙宇终于建成了,之后,每日点燃祭祀的灯光,善男信女呈上供品。逢年过节,举行庙会,院子里坐满男女香客。

后来,尘土掩埋了那时的语言和信仰,一些具有真实内涵的物品消失了。那些寺庙的现状,如同清溪干涸裸露出来的鹅卵石。昔年围绕它奔腾不息的生命洪流,落潮般退到了远方。那些残垣断石不会说话,上面昔日生命洪流的痕迹,没有气势,没有喧响。我们一行人乘车前来瞻仰,可哪儿是帮助我们看见昔日热闹景象的阳光?人创造的艺术成果无不想向世人展露,无不日夜企盼游人的观赏的目光,这种目光已失落许多年了。

在这之前,我们多次看过佛教圣地婆罗浮屠的图片。它的整体结构未能使我赏心悦目。我曾想,游览大概能得到足够的艺术享受。可是,心里总感到不太尽兴。它分为几层,与整体相比,它上面的穹顶显得太小了。虽然穹顶本身很大,但并不美观。让人觉得是山头上压着的一个石盖。它仿佛是个容器,是只篮子,装着数百尊佛雕和《本生经》中记载的佛陀轮回转世的许多浮雕。倾倒这只篮子,可以看到大量珍宝。《本生经》石雕令我惊叹不已。那每日生命游戏的无数投影中,没有丝毫的丑陋、淫秽或低级趣味。其他地方的寺庙里,我们曾看到许多神像,以及《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故事的浮雕。但这儿的庙堂里,我们看到了佛陀在各世投生的众多形象——从国王一直到乞丐。由于佛教的影响,对平民的尊重,在这儿得到了充分体现。除了庶民,其他生灵也获得充裕的地盘。《本生经》中最重要的一点,是说佛陀世世代代投生于庶民。在生灵世界,善恶的矛盾永存。与这种矛盾发展并存的宗教的最终理想,在佛陀身上表现出来。即便在极其低贱的生灵中,善的力量,也以极平凡的形态,在与恶的对比中,展示自己。它最终表现于以无限情谊的力量为基础的自我牺牲。在生灵世界中,那无限情谊,一世又一世,从各个方面,解开自身的桎梏,朝解脱迈进。生灵是不自由的,因为它眷恋私利。带着一切生灵的进化的宗教,以不断更新的方法,冲击对私利的眷恋。无论在什么地方,佛陀现世的时间长短,与那冲击的力度是成正比的。记得小时候看见洗衣工家门前木桩上拴着一头驴,一头奶牛缓缓走来,目光温和地舔驴的肚皮,我见了好生惊讶。《本生经》故事的作者,坦然描写佛陀在某一世投生为奶牛,因为奶牛舔驴的那种亲切举动,最后能导致它的解脱。《本生经》故事中,以无数普通事例,表现至上的崇高,说明平凡可以转化为伟大。所以这座宏大庙宇的墙壁上,先人怀着质朴、纯净的崇敬心情,刻上了平凡生活的场景。得益于呕心沥血的宗教传播,受佛教影响的一切生灵,都有了光荣的历史

陪同我们参观的两位荷兰学者,极其耐心地向我们介绍了这座寺庙的历史、建筑结构和雕塑艺术的特色。他们知识渊博,对人真诚、友好,他们的高贵品德,给我留下极好的印象。最让我钦佩的是他们的敬业精神。他们甘愿付出毕生精力,想方设法从聋哑的石头嘴里掏出沉默的话语。他们的学识毫不吝啬,日日慷慨地奉献。谁想了解印度历史,应拜他们为师。他们孜孜不倦地从事研究,一丝不苟地考证,弄清楚这座庙宇历史上的疑点。我还见过另外几位学者,他们淳朴的心地和谦逊的态度,也使我非常感动。

父亲

1927年9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