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五嫂:
几天前,我们参加化装舞会。那天前来参加舞会的男女络绎不绝,身着各种各样的服装。宽大的舞厅,被煤气灯照得如同白昼,舞厅的一角,乐队在为六七百名俊男美女演奏舞曲。大厅里拥挤得无立锥之地,可把它称为德里的“月光市场”。
每间房里,一群男女手拉着手,急速地旋舞,简直是一对对疯子。每间屋里有三四十对舞伴,实在太挤了,难以计算多少人碰了别人的肩膀。有一间屋成了香槟酒的“俱卢战场”[5],到处是肉和酒,人如密林。姑娘们不间断地跳舞,脚不停地挪动两三个小时。
一位女士装扮成雪山女神,浑身雪白,身上装饰的珠子,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另一位英国女人装扮成穆斯林妇女,穿一条红灯笼裤,外罩过膝的绸裙,头上缠的一块布像帽子,装饰得体。另一位打扮成孟加拉姑娘,主要服饰是一条纱丽和一件胸衣,外面是一条披纱,比穿英国服装显得更俏丽。还有一个女子打扮成英国女仆。
我装扮成孟加拉地主,身穿的绒布上衣和缠头布点缀着金丝银线。我们中的另一位装扮成阿逾陀的领主,所穿的白绸裤、白绸衬衫、肥大的白绸罩衣和头上的缠头巾,以及束的腰带,都缀有金线。阿逾陀的领主们也许不穿这种衣服,他会被发现是假领主的。我们另一位孟加拉人装扮成阿富汗司令。
上星期二,我们应邀参加一位绅士家举办的舞会。黄昏出门,通常穿御寒的厚衣服,但晚会上穿薄黑毛料衣服才符合风俗。作为晚装之一的衬衣,必须洁白,一尘不染,外穿开胸毛料背心,白衬衣的前部露在背心外面,脖子上系白领结,最外面是一件燕尾服。燕尾服前面至腰部敞开着,与我们前下摆至膝盖的制服不同,它前面的下摆至腰部,但后面的下摆不开口,像尾巴似的悬垂着。入乡随俗,我们不得不穿尾巴悬垂的制服。参加舞会,要戴一双白手套,因为,跳舞要拉着女士的手,男士光着手,会弄脏女士的纤手。她们戴手套的话,手套也可能被男人的手弄脏。在别处与女士握手,得脱掉手套,但在舞厅,恰恰相反。
言归正传,九点半钟,我到了他们家里。舞会还没有开始。女主人站在门口,与特别熟悉的来宾握手,对陌生的来宾点点头表示欢迎。在这个白人的国家,举办家庭舞会,男主人不起重要作用,他出面接待客人,或者在卧室酣睡,谁也不介意。
我们走进客厅。煤气灯光下,客厅十分明亮,上百位美女的丰姿之光,使煤气灯光黯然失色,这儿正欢度“容貌节”。一进客厅,不禁觉得眼花缭乱。客厅的一侧,乐师们在弹钢琴,拉手提琴,吹笛子。四周墙边,摆着椅子。墙上的几面镜子,反射出耀眼的煤气灯光和迷人的美姿。舞厅的木板地不铺地毯,打上蜡,在上面行走不小心会摔倒。地板越滑,越适合跳舞,因为光滑的地板上,行动自如,脚不费劲儿,轻飘飘地滑过来滑过去。
楼房四周的布局有些像回廊,具有隐蔽性,树木茂盛,放着几张长凳,被称为恋人的幽会林。跳舞跳累了,或者厌烦人声嘈杂,青年男女就来到这幽静之处,沉浸于甜蜜的谈情说爱中。
走进舞厅的时候,给每位客人一张烫金节目单,上面写着今晚演奏的舞曲。英国舞分为两类,一类是男女旋转的舞蹈,通常是两个人一起跳;另一类舞由四对舞伴面对面站成四角形,手拉着手,交叉着挪步,做出各种舞蹈造型,有时不是四对,而是八对舞伴。旋转的舞叫圆形舞,交叉走动的舞叫方形舞。
舞会开始前,女主人介绍男女来宾,即把一位男来宾带到一位女来宾面前,说:“张小姐,这是李先生。”张小姐和李先生于是互相点头致意。与张小姐认识之后,李先生如想和她跳舞,就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烫金节目单,客气地问:“您被邀请跳某某舞了吗?”张小姐如说“没有”,李先生就得说:“我能和您共享某某舞的欢乐吗?”张小姐如说“谢谢您”,这意味着李先生时来运转,可与张小姐共享此舞的欢乐了。于是李先生在节目单上舞名的旁边写上自己的名字,在张小姐的节目单上写上邀请者的名字。
舞会终于开始。旋转—旋转—旋转。一间客厅里,大约有四五十对舞伴在欢舞。人靠人,人贴人,这一对舞伴碰到那一对舞伴,然而依然旋转—旋转—旋转。随着节奏分明的舞曲,一双双脚有节奏地挪动,舞厅里气氛极为热烈。一支舞曲终了,跳舞随之结束。男舞伴把女舞伴带到餐厅,那里的餐桌上摆满水果、甜食和酒。两人尽情享受,或者坐在幽静的树林里,喁喁低语。
我不善于与生人交往,有的舞我跳得非常熟练,但也不愿和陌生人一起跳。说真心话,我不喜欢邀请别人跳舞的方式。与经常交谈的人跳舞,心情当然不会不愉快。如同玩纸牌那样,哪个人与水平极差的人合作,免不了对搭档发火。舞场上的女人也常常对舞技蹩脚的舞伴流露出厌烦情绪。我的舞伴说不定在跳舞的时候暗暗诅咒我尽早归天,舞跳完了,我松了口气,她也如释重负。
记得第一次进入舞厅,我大吃一惊。我看见一百多位白种女人中间,竟有一位棕色皮肤的印度姑娘。见到她,我的心情十分激动,我急不可耐地想和她交谈。哦,多少天我没见到棕色面孔了!她脸上布满孟加拉姑娘淳朴、文雅的表情。我也见过很多英国姑娘温文尔雅的表情,可说不清与她的不同之处是什么。她的发式也与孟加拉姑娘相似。我终于明白,天天目睹白皙面孔和裸露的无羁的美,我心里有些厌烦了。不管怎么说,英国姑娘完全是另一种人,我还没有接受所有的英国生活方式,能让我与她们敞开心扉交谈。我没有勇气超越平日熟悉的行为规范。
罗毗
187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