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堂:把握生命体验的独特旷野
尹忠海
三十余年前,罗霄山脉中的一个乡村中学里,语文老师尹伟华讲王维的《渭城曲》吸引了我。曾在乡村剧团待过的他,用古音古腔吟唱起这首古诗,声音沙哑,略带苍凉。或许是“文革”时期,老师受到过冲击,见证了生离死别,当吟唱这首诗歌时,他是用生命的独特体验来影响自己的学生的。
二十年前,青岛浮山下,恩师侯文蕙(我国环境史的翻译名家)讲天人合一思想的场景让我回味至今。是日秋高气爽,青岛大学对面的小岛上秋菊绽放。渔村的红色屋顶在碧海蓝天中若隐若现。侯老师临时起意,决定到小岛上露天讲课。我们围坐在小岛的平地上,听她阐述天人合一思想的生态价值。她讲课,仿佛整个天地都是她的课堂。
时间能够磨灭很多东西,但也有许多事物在不断地打磨中,显得更加熠熠闪光。我常常在想,是什么让很多学生依然能够清晰地记住两位老师几十年前的讲授内容与风格?
时光荏苒,掐指算来我本人从教也已经二十二年。二十余年来,对标两位恩师,虽不能至,却念念于心。课堂是教师压力的所在,但更是教师动力的源泉。回忆两位恩师的教学,他们都有鲜明的共性特征:视课堂为生命绽放的原野。也就是说,课堂是生命体验的独特交互时空。要驾驭好课堂,必须把自己融入这一独特时空当中去。
绝大多数人对课堂的认知无非是课堂来学习的场所。这并无大错,只是这样的认识是不足够的。课堂绝非单纯物理意义中空间的存在。道理不复杂,课堂总会和一定的生命体验、规则意识、审美取向结合在一起,正如老师尹伟华善于从情感体验、审美取向的角度去激发学生,这种体验与取向是交互的,是开放和可对话的。一位教育学者说,人文类课程的主讲者要力求做到以情动人,以美悦人。但要做到这一点,必然要学会合理运用规则并最终超越规则。而最终说服教务管理者的,是侯文蕙老师充满情感的个性语言。二十余年后回想起来,当年的麦岛上虽然可看到黄菊蓝天,但仍然是一个荒原!从安全角度来看,把课堂带回到粗粝的自然与真实的环境当中,需要超越一些规则!这种超越在我们的高校制度里是需要担当的,而担当精神本身就是课堂感染力的重要源泉。三年前,本人负笈希腊,在与教育学界的朋友交流时得知,欧洲许多学校非常重视作为另一种学校——大自然的教育。回想起来,正是这种担当精神和体察人性,让侯文蕙老师回归自然的课堂教学理念能够具有永恒性(用现在的话来说是前瞻性)。
如若从中西比较的视野来看,担当精神当然合乎中国儒家传统。不仅如此,中国的儒者非常重视以更为长远的历史视野来看待教育问题。故而,丰富驾驭课堂的艺术绝非小问题,它既是一个启发主体能动性的大问题,也是一个关乎为万世开太平的大问题。
进一步来看,驾驭课堂,需要将生命体验与时代精神结合起来。众所周知,教育的一个重要功能就是形塑自我、健全人格。因此,驾驭课堂,必须分析学生基本情况。为了推进学生自我意识的健康发展,分析学生基本情况(以下简称“生情”)时,需要充分考虑学生的独特生命体验。这里可以提及黑格尔的“精神”概念。黑格尔认为,自我与他物是一种共在的关系。因此,生命体验必然要面对这一共在关系。也就是说,自我意识必须于共在关系中实现。
所以,就某个角度而言,驾驭课堂就是对一定共在关系的分析、判断、运用,而掌握生情则是驾驭课堂的逻辑前提。但掌握生情不能局限于细枝末节,比如一个班级的学生性别结构、年龄结构、专业结构等等。虽然掌握这些细节是必要的,因为它们有助于加强教学的针对性。但是,如若要培养更为大气开放的人才,则需要将一定的共在关系放置在一定的时代精神中来分析、判断和运用。如本人在讲授当代国外社会学学说这门课时,曾注意到安雷亚斯·莱克维茨的“独异性社会”概念在理解当代社会变迁,尤其是时代精神的重大意义。所谓独异性社会是指20世纪70年代以来的现代社会形态。这一阶段正是西方国家由工业资本主义向文化资本主义转型之时。它表现为以创意产业为主导的独异性经济结构的战略地位上升,伴随着数字革命的演进,“文化机器”性质的科技在历史上首次成为引领性力量。这一经济科技力量往往与日常生活中的主体渴望紧密联系在一起。在这样的时代里,学科与专业的变革、课程体系的设置、课堂内容的选择必须体现独异性社会的基本规律。比如,文化产业管理专业、数字媒体艺术的兴起等等都和独异性社会的快速发展紧密相关。再比如,MOOC的设计也必须考虑数字革命的基本规律。
考虑到上述情况,本人在当代国外社会学学说这门课程中另辟一章来讲述社会学的文化转向,如伯明翰学派、法兰克福学派等流派的观点,这些也是课堂内容的重要组成部分。一些数字广告图片也成为课堂讨论的一部分。历时性地来看,本人也出生于20世纪70年代,也就是独异性社会的开端之时。众所周知,驾驭课堂必须充分考量教育的主客体关系,尤其是师生关系。从此一角度回顾起来,从独异性社会的视角来选择授课素材也让本人意外地获得了一种基于共在关系而获得的共享生命体验的机会。这个机会就是获得师生之间进行平等开展代际对话的可能性。掌握这种可能性有助于推进探究式教学。大约在二十年前,本人开始着手开设社会学概论这门课程。彼时的年龄也不到三十岁,国内互联网的使用也刚刚起步。因此,在讲授亚文化这一概念时,课堂使用网络图片非常受欢迎。但是,随着网络文化的普及、升级,仅仅使用图片作为课堂的素材已经远远不够了。年轻学子更加渴望适应网络时代的本体论、认识论、方法论。于是,在读书报告会中加入《数码人类学》《微信民族志》等书籍就成了本人读书会的另一条思路。在“社会问题专题”这门课程中,本人专门讲述了《微信民族志》在研究青少年亚文化时所应具备的方法论技巧等问题,讲述了在虚拟空间中开展田野调查、进行案例分析的特殊性。这些内容既满足了年轻学子的需要,又拉近了老师与学生的距离。可以说,课堂内容的动态性如能充分体现经济科技的变革趋势,如能站在时代精神演进的高度加以设计,那么教师与学生的平等且共享的关系就能够得到建构。顺其自然,师生之间的相互支持、相互尊重的关系也能够得以建立和维护。
不过,实事求是地说,要建构一种基于良好的师生关系的课堂秩序殊为不易,或许,回归反思是检视驾驭课堂成败的重要路径。为此,有必要从教育思想史去挖掘提升课堂能力的资源。正如张广勇先生所说,思想史有助于人们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我个人认为,作为一名高校教师,谙熟一点教育史知识,尤其是教育思想史知识是必备的。而杜威无疑是教育思想中里程碑式的人物。之所以强调驾驭课堂,要有回归反思的精神,正是基于杜威教育思想的一些感想。杜威认为,现代课程应该重视思维训练,而课堂则是思维训练的战场。他还认为,思维是改造经验的方法,故而课堂应该是经验反思的静修室。具体来说,在课堂上,应该采用多种方法对经验进行批判性、多维度,和坦诚地讨论、考察、总结、抽象和提升。比如,如何判断这种经验的个体性与集体性关系?如何判断这种经验背后的国家、市场、社会关系?……只有这样反复拷问,才能够真正地通过回归反思来让学生超越理论与实践之间的拮抗,才能够让学生面对过去与现在,进而面向未来。
退一步来看,即便只是对经验的描述,也能够达到上述目的。德国社会学者亚明·那塞希说:“描述也是这样:它们不仅会向外扩散,还会在个体自身内部加倍扩散。这个世界通过自我描述,高低贵贱尽显无遗,从而真正成其为一个世界。它并没有在描述中被描绘出来,而是在描述中得以创立并表现出来”。我在课堂讨论中经常引导学生描述某一个体某一事件某一历史阶段,等等。这些描述充满着反思精神,而反思就在学生心中,老师需要做的是耐心挖掘,而耐心地挖掘能够让一个老师体悟到一个个独特的小宇宙。可见,回归反思能够让师生一起共同面对生命体验的多样性,一起把握生命体验背后的基本规律,进而让师生共同掌握事物发展的多样性与统一性的辩证关系。海德格尔告诉人们,经验也许是被制造出或者说是被呈现出来的。一言蔽之,反思精神能够让师生揭开隔阂,共同奔跑在生命体验的原野当中,最终达到携手共进,教学相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