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春与罗汉党关系的几点辨正

二、周立春与罗汉党关系的几点辨正

现有著述论及“嘉定人民武装起义”,一般表述为两次:第一次为七月十三日(8月17日)占领嘉定县城,毁坏县署,释放被监犯人;第二次为八月初三日(9月5日)二度占领县城,发布“义兴公司”告示,成立革命政权。第一次行动由罗汉党人发起,所解救者亦为罗汉党人。有论者谓,罗汉党事先“同青浦周立春等商议,准备冲入县城,直接将徐耀等人救出”(33)。也有研究认为,此次行动系“周立春与上海县城内的小刀会建立了联系”后的主动出击,“他联络嘉定的罗汉党发动了第一次武装起义,攻入嘉定县城,救出罗汉党首领徐耀等人”(34),“周立春参加天地会之后,于1853年8月联络嘉定的罗汉党发动了武装起义,攻入嘉定县城,救出罗汉党首领徐耀后,马上撤离”(35)

按罗汉党是以嘉定南翔为基地的会党,于咸丰三年(1853)夏间由陈木金、徐耀等人创立于南翔仙师庙(又名仙水庙)。该庙住持胜传被俘后曾供:“上年(咸丰三年)六月,有素识南翔人徐耀等二百余人到庙,同僧人结拜兄弟,共二十余桌,僧在第十桌作主,盟帖上第八名,叫罗汉党。”(36)其党约有五百人,按佛教“五百阿罗汉”之说得名,“散处彭安庙、陈典、真如地方,横行南翔镇上,械斗劫人,不一而足”。(37)当年陈木金、徐耀分别因盗劫举人王鑅家和南翔大德寺住持贯之,被官拘捕,囚于木笼,在县衙前示众。七月十三日(8月17日),罗汉党张昌寅、封洪等聚集乡民千余人,持械拥入嘉定县城,一举救出陈、徐等人,又释放监犯,抢毁县衙,知县冯翰逃遁不返。据后来署理知县的郑扬旌报告:

窃照嘉定县前有贼匪陈木金,纠约五六百人创立罗汉会名目,到处抢劫,经事主举人王鑅禀控有案。冯令拿获,供认不讳,并起有原赃,与僧贯之案内抢犯徐耀等一并收禁。该匪党纠约多人,于上年七月十三日进城劫狱,将陈木金劫回,复到县署搬抢银洋。(38)

徐耀的同案犯南翔人孙渭也趁此出狱,并参加了第二次嘉定起义,于嘉定城破后再度被捕,他在供词中承认:

今年二月二十九日,徐耀起意,纠约小的同朱裕、陈显、顾寅芳、甘渭,还有不识姓名二十余人,往抢大德寺僧人贯之之家伙什物。僧贯之报案,于三月初三日县差将小的并朱裕等获案,徐耀是初五日拿到的,俱装木笼。七月初三,有张昌寅纠人,把徐耀并小的六人在木笼内劫出。张昌寅复纠小的们多人劫狱,抢毁县署。(39)

七月十三日,知县冯翰出逃,逗留省城,“自是县无令尹者十余日”(40)。嘉定县城实际处在无政府状态。迟至七月二十七日(8月17日),镇洋县知事郑扬旌始被派兼理嘉定县事。其间,南翔罗汉党又两次进入嘉定县城,据郑扬旌报:“该匪等以官不回任,复于十四、十七等日,两次进城,愈肆抢掠。”(41)对于罗汉党作为,时人也留有详细的记载:

十三日,嘉定乡民与南翔罗汉会纠集千余人,手持器械入城,将监犯及木笼示众之犯尽皆劫去。县官逃避民间,署内银钱衣饰尽皆抢去,家伙什物尽皆毁坏,一无完具。

十四日,复又来六七百人,向典当要去钱六七十千文。

十七日,又来千余人,盘踞四门,竟有头目出面要饭食钱,并要州道宪安民告示。因此又给钱二百千文。捕厅出示,始行退去。(42)

上述三方面材料可以互相印证,其中都未有涉及周立春。考虑到周为八月初三日嘉定起事首犯,如果他与七月十三日劫狱案有一丝半毫关系,在官、在民皆不可能只字不提,故可推知“十三日嘉定县乡民聚众入城,拆署纵囚,十六七日又至,人数愈众,各持器械”(43)等情,实系罗汉党单独行动,周立春并未与闻。

有关罗汉党与周立春的结合,诸成琮《桑梓闻见录》记:“七月中,徐耀等自木笼中出,即归烈春,约有五百余人。杜文藻、孙万堂谋曰:我众已就,势不可散,嘉定无备,可袭而取,然后徐议所向。”(44)《黄渡续志》记:“耀既出狱,即至黄渡,约立春克日起事,立春尚犹豫不决,杜文藻、孙万堂等力持之,遂定。”(45)既有著述多据此展开,认为陈木金、徐耀等出狱后,立即附于青浦周立春势力,又经周氏周边幕僚策动,遂定计大举,罗汉党、周立春及闽、广籍小刀会众经过集会拜盟,祭旗举事,由此“将嘉定、青浦、上海等地的反清力量聚集在一起,为在嘉定举行起义迈出了具有决定意义的实际步骤”(46)。然而,这样的叙事过于简单,并有失实。这里有必要详引兼署嘉定知县郑扬旌的一份禀报:

……该犯陈木金自知身犯重罪,即逃至南翔,口称此番打枪,必有大兵前来会拿,非鸠集多人帮助,断无生理。遂串通该处地棍王姓、孙姓等,四处纠合,约有一千余人之多。该犯陈木金复往上海,求闽、广人前来入会。即于七月二十四、五、六等日,在南翔庙,宰杀猪羊,祭旗宴饮,歃血为盟,名为“齐心酒”,亦称三刀会。各人头扎红巾,跪伏地下,不知口作何语,经数时之久才立起来。观者胆裂,闻者心惊。并闻前月十七日纷纷进城滋闹,该犯亦在其内,且口称抢掠大户,由嘉定到太仓,一路打枪,投奔江宁贼营而去等语。

现嘉邑大户纷纷迁移,甚有目击其事而不敢言者,恐其报复故也。土匪势焰一至此极。幸闽、广来者三十余人,查知卑职新任此地,颇有乡情,不肯入会,已于二十九日经南翔人雇轿送回上海。该犯见闽、广人去,复往青浦纠合匪类救援,已经允许,党羽更多。(47)

此处“该犯”指劫狱出逃的陈木金、徐耀等人,据郑禀大致可以分析以下几点:(1)罗汉党人等自知重罪难逃,故继续纠合人众,以图大举,这是他们铤而走险的行为。论者曾引其口称“抢掠大户,由嘉定到太仓,一路打枪,投奔江宁贼营而去”等语,用以证明嘉定起事与太平天国有所联系,实则此言出于八月十七日罗汉党人入嘉定县城抢掠之际,应属临时夸口、虚张声势而已。(2)陈木金等逃回南翔后,并未径赴青浦依附周立春,而是先与上海闽、广籍人联络,继而结盟拜会,立“三刀会”名目,周亦未参与其中。歃血为盟的地点“南翔庙”,即南翔仙水庙,为罗汉党诞生之所,原址位于今宝山区大场镇南大村骆家窑自然村,时属南翔真如厂官二十图,后或宝或嘉,隶属多变,罗汉党成立后,许多重大活动都在此庙进行。(48)当时下层群众利用偏僻庙宇进行秘密活动,是常见形态,如周立春在青浦的据点即为塘湾土地庙。“三刀会”是罗汉党与天地会结合后的一次易名,发生在南翔庙顺理成章。而周立春与会党素无渊源,即使退一步,假设周为三刀会成员,以其当时势力压过罗汉党,那么会盟地点也应该在青浦,不会远路迢迢跑到嘉定北部的仙水庙。(49)(3)据郑扬旌所述,由陈木金招来南翔的闽、广籍人三十余人,受当地官员压力,来而复返,于七月二十九日回上海,罗汉党因感势单力孤,才前往青浦求援。复按《漏网喁鱼集》,亦记罗汉党“退到大德寺,宰杀猪羊盟约,各备枪刀,即纠合青浦周立春同事”(50)。也就是说,罗汉党往青浦“约立春克日起事”发生在“求闽、广人前来入会”并改名“三刀会”之后,复经大力劝说,才得到周立春“允许”。

陈木金等连日在南翔仙水庙宰牲祭旗,跪拜念咒,动静太大,引起地方官的恐慌。郑扬旌当时认为“嘉定匪首,以陈木金为最著,亟须设法拿获,其余方可次第翦除”(51),周立春尚不在其视野之内。八月初二日(9月4日)夜,郑扬旌亲带兵勇包围距县城南门外五里的陈木金家,将该人拿获,本拟解送苏州,因绅董“佥称该犯党羽甚众,途中恐有疏虞,请即就地正法”,遂将陈木金杀害。郑扬旌本以为先下手为强,胜券在握,孰料次日(9月5日)天明返回县署之际,由青浦黄渡出发的起义军已经冲进城门,“直至监狱,将犯尽行释放,复进内署,将家人杀毙二人”,郑扬旌本人亦被殴致重伤,经人抬救出署,方始保命。(52)

有论者认为,“还在陈木金被害前,周立春、王国初和徐耀等人就对起义作了周密布置”,又引《黄渡续志》中“立春先遣人至嘉定,以番银一枚啖西门城卒,诡称延医,令夜间不下键”等语,作为“周密布置”的证明。地方志的记载,有较随意的戏剧性成分,不宜遽信。实则八月初三日起事,具有相当的偶然性,陈木金之被捕杀,起到了导火索的作用。郑扬旌事后探访得知:“该匪党倚恃人众,希图劫狱,迨闻知陈木金业已处斩,即拥至县署。”(53)

在进攻嘉定县城时,周立春队伍与罗汉党确曾协同作战,但彼此有明显界限。时人呼周立春为“贼党”,记其“以弟兄相呼,其称贼目为大哥,以红巾为号,惟徐耀等五百人则用白巾”(54)。攻嘉定之际,“立春在黄渡部署已定,惟徐耀一股首扎白布,其余沪匪王国初等、土匪李獐、项瑞、王进先、臧逸舟、任尚宾等其他乡愚数百人,皆首扎红巾,拨队前进”(55)。如果周立春等确已加入“三刀会”,那么这必然不是一个经过歃血为盟的统一会党应有的形态。又据罗汉党人胜传的后来供述:“八月初一[三],又约一百余人到庙(仙师庙),商占嘉定城,不料青浦等处人先入城,徐耀及僧等后至。”(56)语气中不难看出双方暗中争先落下的芥蒂。起义军政权成立后,松江娄县人沈鲁斋一度在“嘉定账房”供事,此处系掌握军政机要之处,他后来向官府供称:“这嘉定县城是周立春托王国初把守的,账房内有杜润斋、金守坪、[金]其、杨先生、周松泉一同料理,各人都有一块大红绉纱为记。”(57)沈鲁斋同时还供出上述各人年貌籍贯,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周立春的部下。有研究者注意到嘉定城破后,地方政权基本为周立春势力控制,“徐耀等罗汉党人在嘉定革命政权中似都未任要职,这与罗汉党人在起义中所起的作用不甚相称”(58),确为有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