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召前夕动向——兼释北上诏令的性质

一、奉召前夕动向——兼释北上诏令的性质

戊戌以后,李鸿章以“投闲之身”重获起用,相继奉办履勘山东黄河工程、考察通商各埠商务等差使,继而于光绪二十五年十一月十七日(1899年12月19日)外放两广,署理总督一职。临行前夕,他致友人的道别信中纠结了一种复杂的情绪:

兄以颓龄,忽奉边寄,当此海疆多事,臣子之谊,何敢惮行?朝旨敦促甚殷,拟于腊初出京,由秦王岛登舟……仍即取道上海,前赴香港。日暮途远,浩若望洋,一息尚存,不敢不勉。(3)

政治生命虽然得以延续,但在僻远的岭南一隅,李鸿章的心情并不十分舒畅:慈禧太后的宠顾已不复昔日之殷,正在京中得势的载漪、刚毅一流更非政治上的同路人,而在广东,因处置“平毁康逆坟墓”一事态度暧昧,饱受朝野非议,粤地“匪乱”频发、缺兵少饷也成为一桩棘手的心病。他在写给儿子的家信里大吐苦水,对比同僚,抒遣抑郁,情调即倦且怨:“时事艰极,吾年高膺此重寄,徒增焦烦,不知岘庄(刘坤一字岘庄)何以大耐官职也?”(4)如照惯有轨迹发展,李鸿章大概也已接受终老岭南的命运安排。然而,万千拳民在华北乡村迅猛崛起,震撼人心的喊杀声搅动半个中国,遥远的海疆也不复平静,原本将归于平淡结局的人生再次发生转折,对其个人言,不知是幸或不幸?

在政治层面,李鸿章对义和团最早有所注意,时间约在五月中旬。接海关总税务司赫德(Robert Hart,1835—1911)由北京发出的告急电后,他选择立即转电总署请代奏,五月十四日(6月10日)发文如下:

总税务司赫德今晨来电称:京城局势危险已极,各使馆甚虞被击,均以为中国政府若非仇视外人,即系无力保护,倘稍有不测,或局面无速转机,各国必定并力大举。中国危亡即在旦夕,应请中堂电奏皇太后,务须将各使馆保护万全,并宣明凡有臣工仇视洋人之条陈,朝廷必不为所谣惑云云。事关紧急,不敢壅于上闻。请速代奏。(5)

电奏中并未直接表述立场,而是引述外人语,以“事关紧急”暗示改弦易辙的必要。当时粤海关税务司庆丕(Paul King)多次奉命往访,李鸿章的谨慎令其印象深刻:“无论李鸿章心里怎样想,他外表上一点不露对于当前局势的看法。此间情况直到现在为止,可以说一切平静。”(6)如论者所言,事变之初,李鸿章表现出“一个在清王朝内政外交核心圈子里混迹多年的老官僚的政治敏感”(7)。他在广州听说慈禧太后派刚毅(1837—1900)、赵舒翘(1847—1901)赴涿州招抚义和拳,第一反应即不抱乐观,“刚、赵分途晓谕,恐仍无济”(8),稍后即认定“刚、赵奉命宣安慰,各国哗然,知无剿意”(9)。李鸿章在地方督抚中资历最老、威信最重,其言动必为各省注目。当时安徽巡抚王之春(1842—1906)一意主剿,以为“事机已亟,计非及时痛剿,不足以张国威而弭外患”“二赤(赫德)中外情形深知窍要,而当轴固执至此,大局危及万分”,推许他“危言力谏,非公莫属”。(10)而李鸿章意态尚游移,只是推脱:

鄙人知内意主抚,电奏无益。……群小把持,慈意回护,必酿大变,奈何!(11)

他并不隐讳对北方政府的不满,也洞察到慈禧太后与亲拳势力固结之深,故屡言“时事尚可问乎,似非外臣所能匡救”(12),“国事竟为若辈把持,外臣焦急而已”(13),但心底清楚知道,除非上位者主动变政,否则,“外臣”绝无撼动朝局的能力。

与此同时,在上海的盛宣怀(1844—1916)正积极运动,欲将昔日恩师、号为“毕生第一知己”的李鸿章推向前台。早在五月十一日(6月7日),他就试探口风:“匪不难平,但枢廷无欲平意……内乱外衅,恐非莱公还镇北门不可。”(14)李鸿章不敢轻易趟这道浑水,只平淡复以“国事大乱,政出多门,鄙人何能为力”(15)。盛宣怀对朝廷“抚议”本不以为然,对直隶地方的政治控制能力更抱怀疑,于是索性挑明:“刚、赵宣抚,恐阳奉阴违,匪势散漫难定。此事师若回北洋,似可速了。”(16)至五月十六日(6月12日),他致电两江总督刘坤一(1830—1902)、湖广总督张之洞(1837—1909),直截提出奏调李鸿章回任直督:

傅相督直二十五年,深得民心,目前惟有调傅相回北,内乱外衅,或可渐弭。公为封疆重臣,自应直抒忠悃,冀救万一。(17)

刘、张二督对于“剿拳”已有共识,但一涉政治人事变动的建议,态度则不免保留。刘坤一推说“傅相还镇一节,似未便具奏”(18),未解释原因,便轻轻带过了。

盛宣怀锲而不舍,转向京师中枢经营。五月二十日(6月16日),拟议“转危为安,化重为轻”四项办法,即“先发明谕几道:一加意惋惜(杉山彬);一限日肃清(义和拳);一以赈为抚;一(李鸿章)调任直督。如能四件同日而发,电传外洋,当可消弭一半,徐图因应”。据已刊盛档,此办法同时函达军机大臣荣禄(1836—1903)、王文韶(1830—1908),一则言“中堂位兼将相,处此危急存亡之秋,若犹存明哲保身之意,隐忍不言,或言之不切,恐不旋踵而奇祸临矣”,一则言“天下皆知中堂默不一言,惟其平日不言,危急之秋似不可不言”,可见二人皆被盛宣怀寄望为当时少数尚能平衡廷议的重臣。(19)次日(6月17日),盛宣怀直接致电荣禄,条陈请降明谕者四事,调李鸿章回任直督赫然在列,辞曰:“李鸿章督直二十五年,久得民心,威名素著,即调令督直,限十日到津,于平内乱及劝阻洋兵进京,必能做到。”(20)同一层意思在盛宣怀当时致另一京城友人私函中,表达得更为显白:

此事误于初十日上谕,派刚、赵安抚,耽误要事。闻抚局只不过出结敷衍面子,各匪并不肯散,二公似属上当。大局非更动政府不能转移,直督尤其误事。如调合肥还镇北洋,内乱指日可平,因其督直二十五年,深得民心,即洋兵亦可劝令勿再进京。此事关系大局,如公能封奏,转移社稷,足以传千古矣。(21)

盛宣怀认为,无论派刚毅、赵舒翘安抚拳民,还是由现任直督裕禄(1844—1900)勉强任事,均属“误事”,“大局非更动政府不能转移”,而李鸿章还镇北洋则为扭转时局之枢机所在。

至五月中旬,英国海军中将西摩尔(Edward Hobart Seymour,1840—1929)率联军大队已由津赴京,大批拳民开始涌入京城,中外冲突骤然升级,而其时奉旨探视直隶拳众虚实的刚毅尚未回京复命。在慈禧太后眼里,义和团可用与否仍属未定,洋兵逼京却已构成现实的威胁,此时外患大于内忧。为阻止使馆增兵,她一度试图通过压制义和团来换取列强的谅解。五月十七至十九日(6月13—15日),清廷连发七道上谕,将在近畿、京城一带日益活跃的义和团民指为“拳匪”,命步军统领衙门、顺天府、巡视五城御史等“严行查拿”,同时布置兵力保护使馆、教堂。(22)在外交层面,原来起到缓冲作用的总理衙门已被边缘化,不再为外国公使团所信任,被认为“他们已无力挽救局势”(23)。围绕洋兵进京的交涉归于失败,总理衙门的表现被视作过于软弱,也逐渐失去了慈禧太后的耐心。五月十四日(6月10日),总署大臣廖寿恒(1839—1903)遭罢免,端郡王载漪(1856—1922)受命入主总署,其外交地位愈加低落。至五月十九日(6月15日),军机处寄出谕旨:

李鸿章着迅速来京,两广总督着德寿兼署。袁世凯着酌带所部队伍迅速来京,如胶澳地方紧要,该抚不克分身,着拣派得力将领统带来京。此旨着裕禄迅即分别转电李鸿章、袁世凯,毋稍迟误。将此由六百里加紧谕令知之。(24)

上谕中只命两广总督李鸿章、山东巡抚袁世凯迅速来京,赴京目的为何,却无任何解释。如稍做时间排比,可发现清廷旨召李北上,尚在前述盛宣怀条陈之前。(25)有材料指证:“团匪初起时,荣相颇深忧之。五月十九日,建议召李傅相以议和,召袁慰帅以剿团,擘画周详,颇足钦佩。盖此时各国尚未决裂,大局尚可收拾。”(26)则此议发起背后,或有荣禄意见的作用。慈禧太后召李鸿章入京,意在用其外交经验和政治影响力当要冲,缓和业已绷紧的中外关系。直到此时,清廷仍不敢轻易言战,希望将中外纠纷拉回到外交解决的轨道。(27)然而形势变化之速,令人猝不及防。两天后,天津大沽口中外开战。李鸿章奉召后首次入奏,时在五月二十四日(6月20日),表示:

奉寄谕饬鸿来京,现已料理起程。据各处探电,京城洋兵、团匪交哄,大沽炮台又失。鸿惟有单身诣阙,以赴急难,但众议非自清内匪,事无转机。仰恳宸衷独断,先定内乱,再弭外侮。鸿心急如焚,但使水陆路通,无不相机前进,仍候续奉谕旨,俾有遵循。(28)

言下之意,碍于现况无法立即动身。也就在同一天,德国公使克林德(KlemensFreiherrvon Ketteler,1853—1900)在京被害,清军和义和团围攻使馆的战斗也正式打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