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信拳?剿拳?

二、信拳?剿拳?

对李秉衡的历史评价,一直以来聚讼纷纭。姑不论“人物研究”是否须以评价为旨归,即以评价的史实基础而言,李秉衡在庚子事变中的政治表现,尤其对于义和团的态度,也仍旧是一个未说清楚的问题。相关解读呈现的面貌,颇有些“层累”的意味:朝中亲拳的权贵大臣对李秉衡一直青眼有加,尤其刚毅、徐桐辈与之以“正气”相砥砺,视同知己。在义和团内部,他是除了佛道神仙、戏曲人物以外,仅有的两位被礼敬为神明崇拜的清朝官员之一。(28)战后和谈时,列强指李秉衡为“祸首”,深不以清廷加恩赏恤为然:

此次李秉衡故后恩恤,殊令舆情趋入歧途。政府诸臣虽明与各国重商结好,恐仍存如李秉衡显恨泰西之心。李秉衡夙与西人为仇,由南省北来途次,督拳民攻毁教堂,迨入京后围攻使馆,极力加功。大臣有与泰西辑睦者,附和佥人而陷害之。其死也,乃与救使联军对敌所致,如斯忠贞,果为国乎?必应力驳辩,请嗣后勿再降此项谕旨。(29)

当时舆论也几乎清一色将李秉衡归入“主抚派”。在有教会背景的《拳祸记》或外国报人编纂的《拳匪纪闻》一类倾向性很强,同时流传很广的早期义和团资料汇编书中,集中了很多对李秉衡不利的证据,说他“痛憾洋人,峻拒变法”“一意仇视西人”“深信拳匪,固一如满洲诸王大臣”,乃至“极称拳匪之如何神异,如何忠义,国家有此种固结之人心,即无灵符足御枪炮,亦足夺西人之魄,而尽驱之于外洋”云云。(30)上海偏新派的《中外日报》在事变后总结致祸之由,历数戊戌己亥之间为“鹰犬之用”的“训政诸王大臣”,李亦充其列:

李秉衡起自小吏,本无大才,徒以清廉忮刻取时名,求捷径。胶州之役,李以教案罢职归家教授,号为不求复进。及亲率戎行,身[临]前敌,竟不堪一战,兵溃之日,无颜复入京师,至仰药以殉,哀哉!(31)

对于义和团本无好感的一般清朝士人,也怀有某种成见,或认为“拳匪始于毓贤,成于载漪、刚毅,人所习闻,然最初实为李秉衡”(32);或尽管承认其在“东南互保”“谏阻抚贼”诸问题上与东南督抚有所合作,却判定“固主战者,列名互保非其本衷”“秉衡仇视外人,其附名入谏,盖不得已而徇诸公之请,非本意也”(33);甚或直接质疑其为人,推入“顽劣诈伪之小人”(34)一流。

后世对于李秉衡的评价,虽然在褒、贬上趋向两端,实际却共同承袭了上述观念。批判者当然可以径引加诸其身的许多指控,甚至不必过多发挥,就足以把李秉衡牢牢定位为“迷信拳匪”、逆时流而动的顽固派;而趋向正面的评价,在褒扬其“爱国情操”的同时,一样接受了“仇洋、庇拳”的认知前提,只不过从反向予以解释,欣赏他能够“摒弃阶级偏见”“与义和团走上联合抵抗侵略的道路”。这就造成了一种后果,即人们多习惯从当时人的外部认知来拼凑李秉衡的形象,反而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其本人言行的原来面目。20世纪30年代,《李忠节公奏议》初次编辑刊印时,已有人感到外力作用下李秉衡形象的扭曲,并为其抱不平:

公殉难后,朝旨赐恤荫子,予谥“忠节”,饰终之典甚优,卒以德人抗议,遂将恤典撤销。国人不察,因公督师力战,外人又持异议,论者多列公于主持拳匪诸臣之内。德人之憾公,因公力争割让胶州湾也。公之力战,冀卫京师,以纾君父之难也。成败利钝,岂暇计哉!及战败,从容以身殉之。此公在扬州所逆计也。竟至撤销恤典,国史不得立传,使公千载后复蒙不白之冤,此真不平之事矣。(35)

如果先撇开亲疏毁誉这一层纠缠关系,仅从还原事实的立场出发,这段话对于今天的研究者也仍有启发。近时,已有研究开始廓清笼罩在李秉衡身上的迷雾。比如一般解释山东义和团的发展,多循“李秉衡—张汝梅—毓贤”三段式的递进模式,然而,实证研究却不约而同地证明,“义和团之兴起与李秉衡抚鲁无关”,他在山东任内采取的是一种“平衡性质的政策”。(36)那么,让我们回到本文主题,庚子事起后,李秉衡是否真的对义和团情有独钟,亟亟欲引而用之呢?

李秉衡在苏州时期的资料相对较少。据赵凤昌记载:

各省见五月二十五集拳排外之上谕后,颇有附和称拳匪为义民,江苏巡抚系定兴鹿传霖,李秉衡巡视长江适来苏,驻节拙政园,两人在园会商复奏,极赞拳匪义勇。(37)

赵时在上海,为“东南互保”发起人之一,对附拳者之抨击一向不遗余力,对他笔下的李、鹿形象,后人应有所甄别。

张廷骧辑录《汇录海城李公勤王实事》,保留了一些有用信息,作者因世交与李有过直接往还,故记载较为切近。据其回忆:

忆庚子四月间,公巡阅长江,由鄂东下莅苏,寓奉直会馆。公与先君为患难交,余趋谒晤谈,即以北方拳匪、南方枭匪为深忧。迨五月初旬,公卧病,闻义和拳阑入京师,警报迭至,公以拳匪为教匪党类,不亟剿除必生变乱,即口授幕宾朱省吾茂才祖懋拟电奏稿,有“现在拳匪叛乱,滋蔓腹心,亟专力痛剿,必期立时扑灭,以免祸生不测,枝节横生。拟请选军分派,严定专责,以一军拱卫京师备不虞,以一军备他患,兼备缓急,以两军分左右,自北而南,自近而远,专剿拳匪。必以全力捣穴擒渠为先务,其余零匪警报概作缓图。须得力大股,则余党自解,断不可四处纷应,时时更调,中贼诈谋。所派各军,效必破格之赏,不效必予重诛。兵必合一,事必专一,势难稍缓,乞宸断”等语。会商苏抚鹿滋轩传霖联衔具奏。[时有谓电线已断,格不得达。]越日,匪耗愈紧。余诣视公疾,未及他语。公忿然曰:“事急矣。此时万不可开衅,朝廷犹为儿戏耶。”言时须髯怒张,目眦尽裂。此余亲见亲闻,其非深信拳匪可知,更不欲启衅外人尤可知。(38)

由此材料可知,当时李秉衡是将“北方拳匪”与“南方枭匪”等量视之的,义和团起事的性质无异于“叛乱”,应该“立时扑灭”,所以听说拳民进入北京的消息后,第一反应就是奏请“专力痛剿”。李秉衡拟具奏稿后(39),原计划与苏抚鹿传霖联衔会奏,但因电阻未达。(40)这一情节,查张之洞电稿可予印证。五月二十一日(6月17日)鹿传霖来电称:

昨出省阅伍,闻北事急暂回。苏省兵单饷绌,昨会鉴帅电奏,请阻洋自剿,电阻未达。京津电均不通,大局危急,万分焦灼。鉴帅又病气痛。两公忠荩深谋,必有切实救急之策,望随时指示。(41)

北事告急之初,李秉衡系念京城安危,又痛苦于南北电信阻隔,所以“又病气痛”,情绪相当激动。此时“阻洋自剿”的主张,是他与鹿传霖的共识,与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亦无二致。稍早前,江、鄂联名致电总署:“拟恳明降谕旨,定计主剿,先剿后抚,兵威既加,胁从乃散,或可转危为安。”(42)至五月二十四日(6月20日),由张之洞最初发起、地方督抚大臣八人联署的著名会奏折中,李秉衡的名字也赫然在列,并位居领衔地位,折中径指义和团为“邪教”“乱民”“土匪”“劫盗”,并陈请:“拳匪无械无纪,在东在直,皆不能敌官兵,近日在落伐被洋兵击毙无数,在交民巷又被洋兵击败,未见其能避枪炮,若谓乌合乱匪能与大队洋兵拒战,断无此事。仰恳皇太后、皇上圣断,念宗社之重,速持定见,勿信妄言,明降谕旨力剿邪匪,严禁暴军,不准滋事,速安慰各使馆,力言决无失和之意。”(43)

李秉衡在此时“附名入谏”,北上后又将拳民收为己用,率以出师迎敌,前后对照,言行似乎大相径庭,因而引起诸多非议,认为列名之举不过是“不得已而徇诸公之请”。查考事实,此会奏折系由张之洞、于荫霖主稿,当夜即由武昌发出,未及预商已将李、鹿二人列衔,实属先斩后奏。第二天(6月21日),张之洞事后知会并电呈全文,同时特别加以解释:

因各国谓我不剿匪致动众怒,闻日本政府云若肯剿匪,尚有转机,故沿江钦差、督抚八人会衔电奏,请剿匪并安慰各国,请其停战妥议,此釜底抽薪法也。……其文极冠冕平正,匪应剿罪四:一邪教,二抗旨,三扰畿辅灾区,四毁国家电线铁路。不甚说洋人,亦未尝言董提(甘肃提督董福祥)一字。与于次翁商酌半日,于谓两公意必合,今早已发,全文已电呈,即使事有变局,此奏绝无碍。(44)

李秉衡是张之洞任山西巡抚时的旧部,因张保荐升任广西按察使,中法战争时张督两广,曾上专折以军功为其请奖。(45)张、李二人在政治关系上旧有渊源,但就思想观念而言,彼此又有分歧。当时张对李秉衡、鹿传霖的心理实有顾虑,会奏折发出当天,曾致电江督刘坤一、皖抚王之春、赣抚松寿、湘抚俞廉三予以知会,唯不及李、鹿,有其深意在。(46)他的事后解释,将电奏重点放在“剿匪”上,而“不甚说洋人”,有意淡化有关对外话题,并且利用于荫霖这一层关系代为纾解。

于荫霖,字次棠,吉林伯都纳厅(今扶余)人,咸丰九年(1859)进士,历官湖北荆宜施道,广东按察使,台湾、安徽、云南布政使,湖北、河南巡抚,为官廉正刚直,有清名。他与张之洞有很长的交往历史(47),而与李秉衡的交情更非泛泛。于、李都出身于关外,攀得上东北老乡,在仕途中有过交集,互为提携,尤其重要一点,在于彼此气质的接近——均为传统意义上的“清官”“良吏”,也同样不喜洋务,反感西法,严于夷夏之防。(48)李秉衡在保荐折坦言:“与该员谊属葭莩,兼同里闬,深信其德性坚定,刚正不阿,而忠君爱国之忱,未尝以穷达异致。”(49)以上因素使得他们结成至交。(50)

在会奏问题上,于荫霖与张之洞合作,非出于勉强。《悚斋日记》五月二十四日(6月20日)条记:

失大沽炮台信确,晤商南皮,拟会奏请速剿拳以纾急祸,两宫忧危,日间竟不知何若,忧迫无以自安。(51)

这里透露出来的思想状态,也适用于李秉衡,“剿拳纾祸”正是其所欲为。会奏中斥义和团为“邪教”“乱民”种种,早就是李在山东巡抚任上给大刀会之类加过的罪名了。张之洞预先将李秉衡名字列入会奏,也是摸准了其心理,尽管奏稿是事后通知,但未蒙受异议。后清廷召李北上,总署大臣袁昶以为此谕“大约为弹压义团也”(52)。则李当时的仇拳态度,似也为朝中所悉。

但李秉衡既被委以军事重任,对义和团的态度也相应发生变化。其北上途中,不仅批评“东南保护”(53),对列名的“剿匪电奏”,也多强调未曾预商的一面。不同语境下谈同一事,语气自然不同。当时盛宣怀得到情报,第一时间转达东南督抚:

济南有人来电,海城十九过此,力主战议,极斥沿江办法,谤公尤甚,并云剿匪电奏张未与商,可恨其立论与刚、毓同云。(54)

闻此激烈言论,张之洞也深感不安,曾托人送交专函,再次做出解释:

鉴堂仁兄大人阁下:径启者。五月廿五日会奏请剿匪电奏一件,办法均系与于次帅面商,电稿经次帅改定数次,廿四、廿五两日反复斟酌,始行定稿。此事关系宗社国家大局,他位皆系先商明愿列衔者,想公必同志,故拟亦列尊衔。本欲电商尊处,候复电再发,但恐日期耽延。次帅云,经我酌定,鉴帅必以为然,不必再问,事机紧急,先发可也等语。故遂一面发电,一面录稿电达,已于五月廿五日有电详达在案。窃思此件电奏,反复再阅,于事理似尚无不合。……窃意公与次帅相知最深,次帅既云不必询问,故遂遵次帅之命先发,请公再电询函询次帅自悉。特是弟此举究属粗率,悚歉难名。然实非未与公商而擅列尊衔,实由次帅指示,特再详布,尚祈垂察为幸。敬请勋安。愚弟张之洞顿首。(55)

综上而言,张之洞利用“公与次帅相知最深”,绕过李秉衡先发电奏,或有其特别的用心,但此事至少于荫霖是完全知情的;二十四日“剿匪电奏”事前未商李秉衡,确为事实,不过张谓“想公必同志”也非虚语,当时李对电奏内容是赞同的,绝非外人所说“非其本衷”。而二十五日(6月21日)张之洞忙于事后弥缝之际,李秉衡的注意力实已转移到另外一件事情上。也就在同一天,他从苏州起程,前赴江阴,此行目的是为拒阻英舰入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