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趋新人士的交游及言论

三、与趋新人士的交游及言论

如对钱恂事迹做深入考察,可发现其人身上驳杂的色彩,两种貌似冲突的形象集合在一起:一方面仕在清朝,忠于职守,具备很强的外交业务能力,对上级派给使命多能从容应付;另一方面,思想上不合于俗流,对现实持批判态度,好发议论,有时流于偏激,表现出某种奇异诡谲、离经叛道的气质。尤其被派驻日本后,远离国内官场的纷扰,在东京这样一个社会空气相对开放的环境里,他对现实政治的不满更容易被激发出来。

戊戌后,流亡海外的保皇、革命两派领袖在东京聚首,梁启超(1873—1929)与孙中山(1866—1925)一度接近,几乎实现两党携手,这是辛亥革命史研究向来关心的题目。(43)在这些人物交往的历史记录中,我们却可瞥见钱恂的身影。甲午战后,以上海为中心,江浙籍新派群体投入办报、立会等革新活动,钱恂即其中活跃的一分子。(44)在张之洞幕府,他也是沪、鄂联系的纽带之一。当时宋恕信中有言:“申江相见,伟论快聆。别后闻已晤当道,此公见解,仍不出铁路、矿务一步,可不谓大哀乎?……昔人云‘宰相须用读书人’,恕谓方镇尤须用读书人,今以吏胥才,内作师保,外任封疆,何如哉!”(45)此处“当道”,应指湖广总督张之洞。而钱恂在张幕中正如宋恕所盼,起到了汲引“读书人”的作用。光绪二十三年(1897)初,梁启超赴武昌谒见张之洞,“座中惟节庵、念劬两人相陪”(46)。次年春,章太炎(1869—1936)有短暂入鄂一行,也出于钱恂等人引荐。据汪太冲《章太炎外纪》:

近询诸念劬,念老谓张南皮之识太炎,实先见太炎所为《左氏》故,谓有大才可治事,因属念老致此人。时念老在南皮府中,念老求诸四方,得太炎于上海,与往湖北,偕见南皮。(47)

按章氏《自定年谱》戊戌(1898)条,张之洞“不熹公羊家,有以余语告者,之洞属余为书驳难”(48),“有以余语告者”,即指钱恂。章太炎在武昌因不满于《劝学篇》,私下颇有微词,“或椓之张之洞,之洞使钱恂问故”(49)。政变发生后,梁启超、章太炎相继赴日本,与钱恂的交往仍然继续。冯自由记:

己亥(1899)夏间,钱恂任留学生监督,梁启超时办《清议报》,均有书共约章赴日,章应其请,先后寄寓横滨《清议报》及东京钱寓、梁寓,由梁介绍,始认识孙中山于横滨旅次,与谈论排满方略,极为相得。(50)

当年章太炎曾致函汪康年,言及“五月东渡,见吴越王,复累累言公近状,乃知藜羹不斟,彼此同病”(51)。“吴越王”,五代十国时吴越国君主钱镠,代指钱恂。章太炎初次赴日,正值思想激烈转型的时期,因钱恂“亦主根本改革之说”,“彼此往还,殊不寂寞”(52)。数年后章氏回顾那段时光,曾感慨“回忆三年前至此,相知惟任公、念劬”(53)

冯自由将钱恂列入“兴中会时期之革命同志”名录中,称其“与章炳麟、梁启超均属旧交,好谈新学,己酉(当为己亥)任驻日留学生监督,经梁启超介绍与孙中山相识”。(54)钱、孙关系究竟深入到何种程度,限于史料尚无法追究细节,“根本改革之说”何指,也不易定论。但钱恂在观念上趋新,对清政府不满,甚至略带“革命”色彩,所以能与以思想激进著称的章、孙相投,却是事实。尽管当时尚未直接参加维新、革命两派活动,钱恂至少对其组织与行动部分知情,这一点应属无疑,而且作为清朝官员,他并未出面予以干涉,与两派首脑保持了较密切的往来。(55)

当时浙江留日学生汪有龄(1879—1947)曾对钱恂做有一番评论:

木斋若明若昧,求免为日人齿冷幸矣,遑论佩服乎?念劬差强人意,然亦俗吏中能员,非事业中健将也。闻渠于必须见面数人外,如福岛安正、小林光太等,亦不甚与他人交接。尚未闻日人有毁誉之者,当徐察之。(56)

这是致族侄汪康年(1860—1911)的一封私信,臧否人物难免有相轻语,但褒贬间对钱恂的办事能力仍然予以肯定。汪有龄还透露“念劬在东京好对日人骂中国”,“惟闻木斋颇忌念劬,晤谈甚疏,此亦意中事也”。(57)钱恂身上表现出的那种愤世、孤傲的风格,显然与严于职守、循规蹈矩的李盛铎格格不入,两人也因此保持了一定距离。

就私交而论,钱恂与汪康年在张之洞幕府时期即已相知,订交最早,关系也最亲密。(58)钱恂出国后,两人仍通函殷勤,待庚子事变发生,彼此更多互换意见。用钱恂话说,“华人梦醒者,海内诚有兄,然海外尚有恂,正不能谓一人而已”(59),略见钱恂自视之高,亦可证二人交谊之固。由于是密友通信,直曝胸臆,无所隐讳,笔墨间纵情使气,极尽嬉笑怒骂之能事,透过这些文字,可窥见钱恂内心的真实想法。

当义和团兴起、国内局势纷扰之际,新党人物对在日孙中山、康有为两派动态密切关注。汪康年去信打探:“二雄合一,是否?二雄能再雄鸣否?”钱恂回复说:“门下士极力图合,然孙昏而康诞,均非豪杰。”言下对孙、康皆有微词。尽管对联合举事抱有期待,但逼于时势,钱恂也意识到前景不容乐观,故叹息:“(二雄)有志未逮,七八月间患太骤,近患太频。”(60)

事变期间汪康年主办的《中外日报》基本代表了新党立场,对清朝政府以及东南督抚都有相当严厉的批评。但在钱恂看来,仍觉“辣”劲不足,开放不够。他多次去信,鼓励更为激进的言论——

下半年来,四万万中惟《中外日报》稍存公理,弟意犹以为未足,不敢恭维辣也。

《中外日报》半年来颇发正论,然尚嫌不辣,盍整顿之?

《中外日报》近日又有进步,然于恂意犹未满也。若销路日广,议论不妨日精,胆不妨日大。(61)

待八国联军攻破北京,宫廷西逃,“瓜分中国”的呼声一时甚嚣尘上。此时钱恂却返躬责己,痛诋黄种之自甘奴役,逃亡政府之咎由自取,谓瓜分之祸实自召之也——

瓜既分后,所剩下之瓜皮、瓜蒂、瓜子,虽不禁我等食其吐余,然诚如兄言,尚恐做不到。近今中国人声声言白种必奴隶黄种,几几有不甘奴隶之心。然试问,我中国人以前能自伸黄种之权乎?以前既甘为奴隶,以后何必不甘?窃恐白种究胜满洲也。……目下所谓上谕者,仍是狗屁大话,欲和安望?(加粗字体为笔者所标注,下同)而大臣中方有持山陕澳区,不畏洋人,正可建都以号召东南语。列国暂时果难攻山、陕,彼计断天津海口,截长江消息,山、陕岂有活理?然则瓜分者正彼人[日本参谋次长中将寺内正毅所言],所谓逼列国以不得不分也。(62)

当辛丑议和之际,外人强索“祸首元凶”,钱恂又作反论,故意倒果为因,将清朝新政之启动归因为刚毅辈倒行逆施所赐,而中国维新不成,诚病在死人不足——

和议必难速成,长江不免小警,然无论种种变态,总比承平好。故弟近发论,谓海内诸君子,咸欣欣于新政之将行,虽新政必不能行,然此行新政之机,谁实启之,不得不归功于载漪、刚毅诸大勋臣。其言深可味,兄谓然否?

恂于诸元凶中,最佩服刚,以为中国之忠臣。试问乙亥、庚子两年,若不有刚毅极力培养,今日安敢发新政议论?虽新政必不行,而议论固已发矣。若庚子有数刚毅,则今日新政其行矣。若戊戌秋冬尽用刚毅办法,尽去行省汉人督抚,而易以满人,则庚子新政早行矣。……去年汉口止杀二三十人,故士气不振。若尽杀容闳、严复、张通典、陶森甲辈,今日士气必大胜。欧洲维新,死者数万人,日本亦不少。中国区区死数十人,焉足言新?(63)

俄国趁义和团事变之机占领东三省,而后拒绝还地,清朝收回东三省交涉未果,拒俄运动遂蔚为风潮。钱恂认为不能通过新政而图新民、图自立,即便争回土地,仍归于“无用”“无望”——

张园大会为补救国会之要点,敬佩敬佩。无此举,则真四万万人无一有脑气者矣。然弟有一言,度兄亦不能不憬然。今果争得满洲不让俄人矣[姑勿论是空话],以此数千里之地,数百万蠢悍之民,委之于数十百满洲极贪虐之官之手,试问,能三年无事乎?此三年后,俄力愈增,我力愈微[必每年输数十百万金于满洲地],彼时俄再索地,将何以处之?总之,新政必无望,要此东三省何用?故弟谓合肥真老见,胜于兄辈多多。看似激愤语,实真实事也。……故人而有志,以自去压力,虽如新金山之澳洲,亦能自立。若不能去压力,虽以中国自诩为神明之胄,自古及今不闻自立。然自立之义,非昌言二三十年,老者尽死,少者成立,恐不易观。(64)

以上言论虽惯以笑骂出之,形似游戏,其实文字下藏着深刻的愤懑和失望。汪康年尝赠钱恂“沉挚”二字,钱则自称:“弟何敢当‘沉挚’两字,眼光或可追及兄,办事远不如兄之毅,非谦语也。”(65)庚子事变后,钱恂的妻子单士厘说他“年来自悔闻见太多,知识太早,颇用静观主义”(66)。钱恂本人自视甚高,批判很广,但缺少行动的力量,在需要群情激昂的场合,显得过分冷静,有时甚至近于冷酷。当他欢呼“变态”胜于“承平”,心里怀抱的是何等透彻的悲哀?不同于多数懵懂于时局、只知抱残守缺维系现状的旧官僚,也不屑混迹于那些热衷事功、擅长弥缝补罅的能臣干吏之列,他既无法提供现实可行的方案(已经预判不能行),也不打算投入政治革新的运动。身为朝廷命官,却认定报效的对象百无一是,自我批判深入骨髓;对于有勇气站到清政府的对立面、图谋整体改造的人群不吝报以喝彩和期待,但最终还是无决心和他们站到一起去。

在那个时代,钱恂真是个无法归类的“异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