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欲走还留
至迟不晚于五月二十二日(6月18日),李鸿章已奉到北上诏命,其致电盛宣怀说:
电召入觐。君父急难,何敢延迟,望速派妥船来粤,以便直放沽口,勿迟误。闻公将北,可同行。(29)
李鸿章以“君父急难”,在第一时间做出动身姿态,让在上海的盛宣怀派招商局轮船来粤,计划由海道北上,直抵大沽,并且邀盛一同入京。但随后又按兵不动,迟迟不能启程,这是为什么?
李鸿章自言“津榆路梗塞、粤人呼吁攀留”(30),只道出了部分实情。内召上谕只言“迅速来京”,完全不及所召何事,也未给予任何职权,在当时确给人充分想象的空间。故李鸿章周边的戚友、幕僚皆劝以“郑重”,时人做有评论:“召此重臣而用轻轻四字,无怪人言孝钦有杀李之意。”(31)后来研究者也多从谕旨本意与众人解读之间的差异性入手,推论李鸿章当时的复杂心理,或谓“惧祸”,或谓“恋栈”,不一而足。事实上,李鸿章在奉召后已做出北上的具体部署,但就在此当口,发生一重大变故,导致义和团事变性质的变化,并对李鸿章行止产生直接影响。这就是大沽炮台开战。
五月二十一日(6月17日)凌晨,大沽口列强海军与守台清军发生激战,数小时后炮台失守,至此中外之间已进入事实上的战争状态。第二天,消息灵通的盛宣怀即向李鸿章通报战况:
“广利”明日到粤,已饬听候指挥。惟大沽炮台廿一已与各兵舰互击,炮台已失。……或稍候信,或到淞候信,乞示。(32)
按“广利”号,系应命派出的招商局船,原计划承载李鸿章一行北上。因情势突变,盛宣怀相应建议稍后起程,或先至上海观察时局,以为缓冲。稍后,盛又电告“伯行面商,师宜到沪”(33)。李鸿章长子李经方(字伯行,1855—1934)时在上海,同样倾向于父亲先到沪,再做下步打算。盛宣怀同时意识到,大沽开战后中外关系必须重新定位,李鸿章航海北上可能遇到阻力,因此提醒“须先照会各国水师提督,方能北上”(34)。如此,李鸿章只能接受事实,顺延动身日期,并临时修改北上路线:“现定乘‘印度皇后’船,(六月)初一午开,随员小队令搭‘广利’同至吴淞,再换‘广利’(原文如此)径赴秦皇岛登岸,间道进京。尊处得京津确信,仍随时电知。”(35)
得知开战消息后,李鸿章第一时间关心的问题,即:“大沽台、船互击,并非奉旨,各国是否作为开衅?”(36)北上已不单纯为内政问题,而演变为“国际事件”,在得到外部答复前,他不得不选择观望。五月二十三日(6月19日),李鸿章照会各国驻广州领事称:
本阁爵大臣钦奉谕旨敕令迅速来京,先拟乘坐印度皇后船,于中历六月初一日由香港前往吴淞,酌带小队护卫,换乘招商局广利轮船北上。目下京津一带电报阻断,该处情形未能确悉。本阁爵大臣扬历中外,素以联络邦交、敦崇睦谊为主,为天下各国所共知。此次奉命入京,自系为商办目前要政,必当于内政外交,力求裨益。为此照请贵领事官速即设法转达贵国驻京大臣、水师提督知照可也。五月二十三日。(37)
照会声明将动身北上的计划,要求各国提供航行便利。消息一经传开,立即在当地引起恐慌,部分外国人从广州逃往香港避难,各国领事及港英总督均表示强烈反对,认为两广总督这样离开任所是不尽责的表现。(38)广东本土绅士商民,出于地方利益考虑,也纷纷禀请“暂缓行期”,表示“与其单骑见敌,徒有空拳孤掌之忧,何如保守完区,徐图靖难勤王之计”(39)。李鸿章迫于内外压力,不得不出示安民,同时剖白“悬念关廷,顾瞻职守,进退维谷,焦灼莫名”(40)的苦境。
至五月二十六日(6月22日),山东巡抚袁世凯转到“兵、匪协力拟攻东交民巷”的情报,使得李鸿章更加坚定了留守的决心:
鸿查事已至此,敢冒死恳求,勿任董军妄动,但能保住使馆,尚可徐图挽回。否则大局不堪设想,鸿即只身赴难,毫无补益。(41)
此后一个阶段,李鸿章在粤抱定“先定国是,再议办法,否则虽去何益”(42)的宗旨,连续入奏,申说“先清内匪、再退外兵”为当务之急,敦促清廷靖乱、求和。对外接受访问,则只宣称:“仆之入京,实有两事,一为剿办拳匪,一为调停中外交涉事宜,维持太平之局。”(43)他在致张之洞电中,流露出无奈的情绪——“五次电奏,尚未奉复,水陆梗阻,不能奋飞,焦急万状”(44)。
事后,就延迟北上的原因,李鸿章向朝廷做出如下解释:
窃臣于五月二十二日钦奉电传谕旨,饬令迅速来京,两广总督着德寿兼署,等因。钦此。臣遵即电调商轮,克日航海前进,比及船到,而大沽炮台已被占据,秦王岛又有俄人在彼进兵,海道梗阻,商轮难行。迭得电报,知畿南遍地皆匪。臣只身赴阙,势不能进。而广东绅民又因人心惊惶,纷禀暂留镇抚,各国领事来函,亦以臣在任则中外相安,臣去粤当自筹保卫为请。彼时人心浮动,互积猜疑,若使布置稍疏,诚恐仓猝扰乱,又蹈近畿覆辙。是以五次电奏,均请先清内匪,再退外兵。臣乃稍缓须臾,与抚提司道诸臣妥筹布置。(45)
朝局混乱、“国是”难定,是影响李鸿章入京的大阻碍,而津沽开战后,能否航海北上已成悬念,南北情报阻滞、津榆路况不明、广东绅民呼留,这些现实原因都为他拟延缓起程、“以待后命”增加了心理砝码。而此时此刻,最让李鸿章挂心还是列强的态度,他深知这不仅关乎自身安全,也直接影响到此次使命的成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