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位之思:“互保”“迎銮”辨
《啬翁自订年谱》记庚子五月事言:
蔼苍至宁,与议保卫东南。陈伯严三立与议迎銮南下。(126)
前者即指地方保护之倡议,已详前文,后者则拈出另一重要题目——“迎銮南下”,实已入勤王运动范围。刘厚生《张謇传记》谓:
当初张謇与何嗣焜、陈三立、沈瑜庆、汤寿潜、施炳燮六人,决定拉拢刘坤一、张之洞两个总督,联合起来以东南互保为名,而以推倒那拉氏政权为最大目标。预闻此计划者,只有赵凤昌,而盛宣怀并不在内。(127)
按此解说,“东南互保”似仅为张謇等人应对事变手段之一端,而最终指向则在解决帝后政争之大问题。从戊戌到庚子,一系列政治风波前后相继,朝野势力之分化组合空前剧烈,论者对于北方拳变、东南互保和勤王运动鼎足而三的政治格局予以特别关照。如果不把“勤王”作偏狭的理解,这一运动与“东南互保”实有错综复杂的连带关系。在庚子语境中,“勤王”应该是一个复意词。现下引用最多、论证最详者,系指以与当时朝廷对立的以康、梁为领袖,以民间力量为重心的“勤王举义”。(128)其实,在战时应朝廷之召,地方各省督抚派兵入卫京师,立意与前者相反,而名称同样号为“勤王”。更有甚者,意欲借用地方勤王之师,专为成全“助(光绪)帝复辟”之谋,在这里两种意义上的“勤王”实已合二为一。上述张謇、陈三立所谓“迎銮南下”之议,也应在这一层面上进行解释。查张謇日记,五月三十日(6月26日),即中外会议“互保”当天,有如下记载:
与伯严议易西而南事。江以杜云秋俞为营务处,鄂以郑苏龛为营务处,北上。(129)
“杜云秋”,杜俞(1855—1923),时以道员统带江南防营。(130)“郑苏龛”,郑孝胥,时为芦汉铁路南段总办,湖北铁路护军营归其总制调遣。(131)当时北京形势告急,已出现宫廷西迁的各路传闻。信息灵通的盛宣怀从蛛丝马迹最早嗅出形势不妙。(132)刘坤一对“西迁说”则全然不抱乐观,以为此事果确,则全局瓦解。(133)张謇、陈三立等人惟恐那拉氏挟持光绪帝迁逃内地,与政治保守势力合流,故有密议“易西而南事”。迎帝南下的力量则欲借重江、鄂北上勤王之师,而设想与彼辈政治意识接近的杜、郑等人督办营务,也是为操纵军事、便宜行事做有利于己的安排。
接奉勤王之旨后,刘坤一借口勤王之师“非得威望素著之大臣总制调度”(134),有意将李秉衡调离北上。后者于五月三十日拜折决定北上,旋即渡江,由南京抵扬州,启程赴京。(135)复按张謇日记六月初二日(6月28日)条:“与伯严定蛰先追谒李帅,陈安危至计。”即前述汤寿潜追说李秉衡事,出于张、陈合谋,所谓“安危至计”,极可能与“迎銮南下”相关。尽管李秉衡本人为“急君父之难”,志甚殷切,其北上一行客观上却被寄予了多重希望,只因追赶失时,终于游说不及。至于两湖方面,张之洞固不乏“入卫之忱”,但虑及地方实情,诉诸行动时已多虚应故事的成分。时人邹代钧观察到:
鄂宁虽允保东南,以我观之,都系空言搪塞,幸无蠢动,聊贪天之功耳。设有窃发,不知何以应之?又遑问其举兵讨贼耶?即入卫之兵,亦属乌合,虑其半途散尽,不助匪为虐,则幸甚。可笑已极。(136)
至于外人方面,亦有类似观察,日本驻汉口领事有报告称:“因北京政府向各省屡发诏旨,要求派兵保护京师,而各督抚也陆续遣送勤王部队北上,若唯独湖南、湖北不派兵队,恐招致嫌疑。张之洞将训练有素的护军营及恺字营专门留用,担当地方保护之责。派遣北上者,为湖南新募兵五营,湖北半数为新募兵,半数为固有之兵,两省合计大约五千人。湖南统带之员为素以顽固排外著称的布政使锡良。张之洞有意将与义和团臭味相投的锡良调离出省。此任命颇有深意。”(137)查当时刘、张的工作重心,仍在经营地方保护,对欲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甚而干预中央政局的激进建言,意态则多有保留。张謇日记透露“易西而南事”,商之于刘坤一的细节已不可考,然计划夭折,终无下文。
又,海外学者周康燮曾披露同时期陈三立致张之洞幕僚梁鼎芬(1859—1919)的一通密札,该札作于六月十三日(7月9日),有谓:
窃意方今国脉民命,实悬于刘、张二督之举措[原旁注:刘已矣,犹冀张唱而刘可和也]。顾虑徘徊,稍览即逝,独居深念,讵不谓然?顷者陶观察之说词,龙大令之书牍,伏希商及雪澄,斟酌扩充,竭令赞助。且由张以劫刘,以冀起死于万一。(138)
其内容指向庚子事变时期一部分趋新士绅游说南方大吏“题外作文、度外举事”的情节,周康燮跋语指出:“文中隐寓别辟蹊径,乘势局事,廓除障碍,以为扭转枢机之图,欲谋拥帝复辟之情,盎然活跃于纸上。如此艰巨任务,唯有寄望于炙手可热之刘坤一与张之洞。”陈三立意欲“题外作文”,原与“东南互保”系同一时期之产物,也是与张謇等人共鸣的结果,此辈中人身份相似,皆为与东南督抚关系亲近的地方士绅,而政治意识上亦有浓厚的“帝党”色彩。(139)密札提及“陶观察之说词”“龙大令之书牍”,论者多谓皆不可考,而从文脉推测,立意应与陈三立相合。“龙大令”,龙泽厚,康有为弟子,时列名中国国会;“陶观察”,即陶森甲,刘坤一主要幕僚,时以道员作为湖北代表在沪与议“东南互保”,亦为中国国会成员之一。其人游说刘坤一的情节,可据日文史料获得线索,事详东亚同文会上海支部会员报告书。(140)又据旁注“刘已矣,犹冀张唱而刘可和也”,陈三立、陶森甲等人应对刘坤一有过劝说,但未奏功,于是转而向张之洞运动,试图通过张幕要人梁鼎芬破路,然后“由张以劫刘”,成就勤王事业。(141)
值得注意的是,当时对地方督抚抱有期待者颇不乏其人。六月下旬,中国国会成立于上海,其宗旨所在:一、不认通匪矫诏之伪政府;二、联络外交;三、平内乱;四、保全中国自主;五、推广支那未来之文明进化。(142)而它内部山头林立,亦不免派系之争,如张之洞旧属汪康年即以“借资鄂帅”为其政治方针的鲜明特色。(143)汪康年“赞助上海各官绅”,商请“互保东南”之举,已如前述,几乎同时其人“特至湖北,以剿拳匪、劾政府之说上诸张孝达制军,又至江宁托人将其说上诸刘岘庄制军”。(144)这一动向,反映他在政治上欲有所作为,也包含了与日本在华人士如宗方小太郎、井上雅二等人秘密共谋的潜因。(145)上述活动与“互保”的酝酿策动同时发生,彼此内容也多有重合、互补之处。因此也就不必奇怪,在当时相当数量的江南士绅眼里,对“东南互保”本有一体两面的观感,顺此思路再往前走远一步或数步,确有逻辑可循。
前述张謇等人谋“迎銮南下”未果,后来仍未放弃努力,据张謇日记七月二十八日(8月22日)条:“与新宁书,请参政府速平乱匪,为退敌迎銮计。”(146)当时北京城破,情势已然翻转,“退敌迎銮”作为应对新局势的方案,实则还处在原来“迎銮北上”议论的延长线上。此外,中国国会成立后,汪康年“复至江宁,欲与同志上书刘制军(刘坤一),力陈宜即举兵入都、护卫两宫,因以弹压西兵,主持和议”。(147)及李鸿章奉召北上,滞留海上、徘徊观望之际,郑观应、汪康年等沪上维新名士十四人联署陈情书,“拟请会商各督抚,速行遴派劲兵,协筹饷项,并公举统兵大臣一人,率以北上”,并布兵西道,防范“贼臣谋拥两宫西走山陕”。(148)然其说皆未见采用。后汪康年牵连于自立会起事,上书刘坤一辩解称“勾结革命党人”“勾通江湖中人”诸情事均系被人“污蔑”,此或为自解之辞,但强调此前所为“大率归重于朝廷,致望于督抚”,则确有实迹可证。(1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