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劻未随西逃是不是“慈禧布置的另一招高棋”?

五、奕劻未随西逃是不是“慈禧布置的另一招高棋”?

尽管中外调和的余地所剩无几,直至京师陷落前夕,荣禄、奕劻为与使馆“商谈停战”,仍有所合作。而孔先生将庆、荣关系做对立的理解,并强调慈禧亲庆而疏荣,其举证重要事实之一,即宫廷西逃之际,“慈禧的两名亲信荣禄与奕劻,各有不同的表现”。孔先生依据荣禄奏折中一“闻”字,推断“慈禧西逃之举,事先并未告知荣禄”“慈禧在此义和团运动的关键时刻,首先相信的是奕劻,而不是荣禄”;与之相对应的是,“奕劻在此危难时刻,与荣禄不同,始终与慈禧在一起”。(第37—38页)事实真的如此吗?

七月十六日(8月10日),慈禧已知北仓、杨村之败,拟定留京、随扈、署缺的五道上谕。谕旨原文今已不存,可见者只有朱笔圈出的四件留守、随扈人员名单,留守者为:

载滢、溥伟、载振、载润、载泽、溥侗、载沣、崇纲、溥静、凯泰。

载勋等城守仍留京。崇绮、刚毅(留京办事)、徐桐。(99)

名单中并无庆、荣;相反,徐、崇、刚倒皆在其列。

七月二十日(8月14日),联军攻城之际,慈禧在西苑召见军机,三次会议城防,“咸相顾愕眙,无敢出一语”(100)。二十一日晨,联军入城,慈禧携光绪出逃。此行极其仓促,奕劻、荣禄最初皆未及同行。据军机章京继昌记载:

二十一日早,敌兵攻东华门,荣相策马带小队四十名,自御箭亭东向宁寿宫而来。时礼邸等将往见起,甫行至景运门,守门护军惊骇相告,疑敌已入禁内,荣相带勇败走,亟掩景运门及乾清门。逾刻探悉无事,荣相缓步至军机处云,进内觅澜公议事,东华门已派勇往御。少憩,同礼邸等再往宁寿宫,预备召见。未至,太监迎告云,驾已行矣。荣即由苍震门夹道赶赴,礼邸等回抵军机处,各匆匆散归。皇太后亦误闻敌兵入内,虽传不及召对,仓皇手挈大阿哥,皇上、皇后相从,澜公及太监一人随侍,步出神武门。仅有澜公及李莲英内侍车三辆,分而乘之。奔西直门而去。马玉崑扈驾,庆邸等遇于途间,随行(101)

据慈禧的一位贴身宫女的回忆:

车进颐和园的东大门……匆匆传膳,大家不许分散,都在凉棚里站着吃。这时崔玉贵进来禀告,说端王爷来了,一会又禀告说庆王爷来了。老太后满脸怒容,说知道了,底下没说话。一会儿崔玉贵又来禀告说,肃王爷由德胜门骑马赶来了。老太后精神一振,说传他们进来。……肃王到来一定会带来洋人的消息,所以要赶紧传见他们。在颐和园乐寿堂召见王公大臣还是第一次。(102)

在慈禧决定西逃的那一刻,奕劻没有在她身边,与慈禧、光绪一起出宫的随从人员当中,也没有奕劻。他是事后得知,匆匆赶上的,即继昌所谓“遇于途间”。更准确地说,慈禧一路逃至颐和园,在那里稍作喘息之际,奕劻、载漪、善耆等人才匆忙赶到。据王文韶在怀来县所见,当时随慈禧出逃的人员非常有限:“此次嫔妃均未带出,太监亦不多,诸王贝勒随行亦少,其余一概未来。礼王、荣相、启秀未来,所随行者不过庆、端、那、肃四王,橚、伦二贝子,及公爷几位而已。堂官刚相、赵、英、王、溥兴五人,各部员司员共十三人,满小军机二人,汉小军机一人。”(103)

孔先生说:“义和团高潮期间,凡是支持慈禧利用义和团攻击外国使馆的清廷要员,如端郡王载漪,军机大臣刚毅、赵舒翘等,均同奕劻一样,选择与慈禧一同出逃。”(第38页)此说亦不确。官员出逃与否,并非决定于自主的“选择”,此其一;其二,前述十六日圈定留守名单,有载勋、崇绮、刚毅、徐桐,慈禧出逃后,徐桐、启秀等亦未随往;其三,当时随扈者并非都是“亲拳”的王公大臣,如王文韶在二十日被召见五次,慈禧点名“务须随扈同行”。据王文韶家书记:

二十日早,本宅喜雀胡同一带,炮声尤甚,炮子如雨下,忽传天安门及西长安门已经失守,然不能得真消息。我在内直宿未归,禁门已闭,不得出入。至二十一日早七下钟,我坐小轿进内,始知两宫已于黎明出城矣。(104)

王文韶没能在第一时间随扈,当他赶上慈禧一行时,已经是在怀来县了。荣禄的情况与之类似。他在保定上折写“闻我皇上恭奉皇太后圣驾西巡”,与王函所谓“始知两宫已于黎明出城”,基本同意。这主要是因为二十一日晨事起突然,“虽传不及召对”,荣禄第一时间未能扈从,并不意味对宫廷西逃计划一无所知,更无法说明“慈禧不信任荣禄”。

孔先生又说,“奕劻逃出京城后,并没有一直随同慈禧逃亡太原西安,而停留在京师附近”,这是慈禧为将来和谈布置的“另一招高棋”。(第38页)我们来看,和谈究竟是如何启动的。慈禧逃至怀来县后,于七月二十三日(8月17日)发出上谕:

荣禄、徐桐、崇绮均着留京办事。所有军务地方情形,随时奏报,以慰廑悉。其余应行随扈各员,速赴行在。钦此。(105)

这是她在流亡途中首次对外发出谕旨。然徐桐已于城破当日自缢,荣禄、崇绮一并出京,取道良乡、涿州,逃至保定,崇绮得知其留京家眷阖门自尽,不久自缢于莲池书院。三位留京大臣俱不在京,议和无从谈起。慈禧太后亦感“恐在京未能遽与开议”,又命李鸿章在沪“迅筹办法,或电各国外部,或商上海各总领事从中转圜”。(106)由此可见,慈禧太后最初布置和谈事宜,并没有特别提到奕劻。后奕劻被加派为全权大臣,实由外力使然。

当时李鸿章的“全权”资格未被外部承认。而联军入京、两宫西逃,重演了四十年前一幕,中外舆论多有从“庚申成案”引申,认为非有亲王留京,和议难成。七月二十四日(8月18日),盛宣怀即致电奕劻:“洋兵廿一入京,乘舆已先西幸,想必王爷留守,是否照庚申恭邸成案便宜行事,已与各使开议否?满汉诸臣尚有何人留京?傅相专候钧示,即行航海赴京商办。”(107)在北京,总税务司赫德(Robert Hart,1835—1911)亦告知大学士崑冈等:“各国素与庆亲王奕劻办事多年,最为信服。”“庆亲王久办交涉事件,各国大臣均与和睦。”(108)二十八日(8月22日),崑冈等据以入奏,请“迅即饬下庆亲王奕劻,并请简派一二亲信大臣,兼程回京,与各驻使速定大计,以便转危为安”(109)。按,奕劻扈驾途中因病请假,此刻尚滞留于怀来行馆。总署章京朴寿由京辗转前往怀来,禀见奕劻,始预定“约初十日可以进城”(110)

八月初三日(8月27日),清廷据崑冈等折发出上谕:

着奕劻即日驰回京城,便宜行事,毋庸再赴行在。该亲王谊属懿亲,与国同休戚,当此宗社安危所系,必自当力任其难,无所畏避。全权大臣李鸿章现亦有旨令其迅速来京,仍会同妥商办理。此旨着派载澜刻即驰付奕劻,并促其立时北上。关系如此之重,该亲王谅不致稍有迟逾也。(111)

奕劻回京中途迁延,稽费时日,背后实有隐情。其接奉谕旨时,已在由怀来往宣化的路上,回奏称“奴才于本月初三日,在宣化府途次,准辅国公载澜面交初三日谕旨一道,奴才跪读之下,遵即折回”(112)。可见本意是想继续西行,不得已才折回。奉旨后,奕劻并未立即动身,他给出的表面理由是“因连日雨水阻滞,又兼病体未痊,未克兼程前进”(113)。而就客观原因论,实际受到日、英与俄国在华竞争关系的影响,各国军队皆“欲将庆亲王置于自己的掌控之中”,此点可印证于日本陆军档案。(114)若论更深层原因,则奕劻本心实不情愿回京,唯“愿从皇太后、皇上行耳”(115)。前引谕旨中“自当立任其难,无所畏避”一语,已可见朝廷用势威压的意态。另据多种记载,慈禧为迫其就范,出以“取其子为质”“将庆邸眷属全行携去”(116)等手段。以上情节若属实,证明慈禧对奕劻不管如何宠信,总是有所猜防,并非完全“亲密无间”也。

尽管回到京师,但在李鸿章到来前,奕劻并无能力开启和谈。胡思敬谓:“当时能主持和局者,非鸿章莫属,遂命为全权大臣,与奕劻、荣禄同入京议款,许便宜行事。荣禄至,敌人不纳,奕劻虽亲臣,威望去鸿章远甚。”(117)叶昌炽亦记:“合肥未到,庆邸未能主持和议,往见各国使臣,美、日两国外,皆未得门而入。”(118)奕劻在八月十八日(9月11日)上折,流露出的是格于形势的一筹莫展:

伏查和局一日不定,人心一日不安。李鸿章现尚在沪,虽经奴才电催,到京尚需时日。而各国使臣均以尚未奉到本国国家训条为词,意存叵测,难保无恫喝要挟各情事。当此时势忧危,大局糜烂,办事艰窘情状,自在圣明洞鉴之中。(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