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与日本的渊源
在晚清时期,尤其是19、20世纪之交,中日关系处在一个相当特殊的阶段。日本在华丰富的政治人脉资源,以及中国官绅阶层对其普遍抱有的好感,显得颇不寻常,而这与甲午战后日本国内政治思潮演变及其政府、民间双重势力在华的长期经营密不可分。(16)陶森甲的日本故事,即是在此时代潮音下的一曲变奏。
光绪二十四年(1898),陶森甲由两江选派“赴日本阅看陆军大操”,由于史料缺失,真实情形已难得其详。(17)不过,东渡日本实地考察军事、教育,应为他与日人结交的最早渊源之一。陶森甲与日本朝野各界人士广泛接触,言谈表现不俗,似颇得日人的好评。旅居东京的宁波商人王仁乾(1839—1911)见闻较广,在致汪康年(1860—1911)函中称:
前陶榘林观察来东,弟陪往访素有贤声、与朝议不合告退之大臣,又旧诸侯、上下议政院议员及文人。他们数十人公议设宴于墨江植半楼,酒诗唱和,尽欢而散,已在九点。他们云,战后来游历者,却不乏人,皆乃红尘中,喜谒执政当道。近惟陶某谈[淡]于势利,有乃祖之遗风,一到我国访问,拨冗枉顾我辈闲散懒人,胸中才智已胜常人。然目下执政为官者,亦吾辈之旧属也,加之隐官,各新闻馆皆钦敬之人,所以他们赞后,陶观察之名更震。近欲识荆者甚多,未晤为憾,皆言无缘,盼望陶重游东国者甚众,得陶书片纸只字者如同拱璧。乃日酒叙,兼邀李木斋星使(李盛铎),及邹、寿、李、杨四游历官亦来同赴席也。(18)
论者谈及甲午以后中日关系,多已注意到日本政府,尤其军方背景的参谋本部,特别重视两江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等南方实力人物,并对之展开工作,大力推进有关军事改革的合作计划。(19)而在此过程中,也可见陶森甲居间连接的作用。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光绪二十五年(1899)春,参谋本部第二部长福岛安正(1852—1919)赴中国游历,相继访问南京、武汉等地。(20)此行意在试探中日军事合作、共同抵制俄国的可能性,近期目标则为促成东南督抚雇聘日本军事顾问、派遣陆军留学生等事。陶森甲与福岛安正算是旧识。早在光绪十三年(1887),陶随同出使俄德奥荷兰大臣洪钧前赴欧洲,在柏林公使馆担任参赞时,福岛安正为日本驻德公使馆武官,两人于此结交。福岛安正到达南京后,刘坤一与之进行礼节性会晤,随后,即指派陶森甲为代表,就细节问题继续与之交换意见。三月初三日(4月12日),福岛前往陶官邸,与其单独会面。据福岛的记录,两人有如下一番笔谈:
陶:德人于山东恣意横行,痛恨在心,此处欲与北洋大臣协议,举南北洋之兵与之一战,将彼自胶州湾驱逐而出,至时贵国可设法援助否?
福岛:俄军还将继续占据日照否?
陶:彼现已撤离日照,还踞胶州,我终将与彼一战,此与胶州被占与否无关。英、俄、法、意等国意向将如何?
福岛:宣战之前,应声明其事,想必英将允商议,法必难袒德,意则弱小,唯一可虑者俄国而已。[余回避就此问题一一应答,展开一白纸,画出东亚略图。指点本年将完成之西伯利亚铁道,三四年将完成之东清铁道、旅顺铁道。]贵国最应注意者,实在此铁道也。俄国今虽屯精兵于旅大之间一万五千人,沿海地带三万人,但孤悬万里之外,彼口吐大言壮语,实则不过虚声恫吓而已,终不能灵活动作。彼震天动地之大活动,必将始于此铁道完成之日。届时俄以右手并吞东欧,左手席卷东亚沃野,印度西北之兵亦将备战矣。因巴尔干半岛诸国拥有强盛之陆军,攻略达达尼尔海峡殊非易事,近年来其方向已转向侵略东亚。故俄国不惜花费几亿万国帑,一意图谋铁路之速成,实为此也。贵国之难,实亦由此时始也。无论如何,胶州湾事件较之俄国南侵,小事件耳。今日要务,在于卧薪尝胆,练成强兵,备四五年后之需,以当彼国之侵略。德若据日照而不去,进而做南侵之计,尚可与战,既然已退回胶州,追而求战,殊非得计。切望勿因激于细故而贻误大事。余仅此愚见而已。
[陶遂不再言及胶州事件,进而追问在满洲练成强兵之法。]
福:余先期游历满洲,略知其情况一二。今日满洲已全无昔日刚健之风,士民柔弱,耽溺于鸦片,在其地练兵实为难事。且俄国注意于此,训练大兵徒激其怒,非为良谋。若于贵国大动脉之长江一带,即湖广、两江、四川,地肥人壮,乃最宜养兵之地。如练成六省精兵,一旦有事,可速赴东三省之急难。
陶:承领贵谕。今将以次第施行为要务。
福岛:凡军备之事,非止一端。知彼知己,乃用兵之本。且不论平时研究列强实力,预先为之规划,创办后勤、兵器、铁路、舟车、电线、兵站等交通运输之法,派遣游历者、学生以养成人才,发行新闻报纸以开发耳目,皆为要务。
陶:先行自江苏、江西、安徽各营中,选拔才学优秀者四十名,设练将学堂速成科,再由日本招聘将校为教习,是否有当?[余诺之。]
陶:本年如得暇,余将往西伯利亚视察,应如何取道,敢请教示。[余以略图示之。](21)
当时中国朝野上下仍处在德国强占胶州湾的余震中,会谈之初,陶森甲的话锋也多集中于此,但福岛安正却有意将话题转移至俄国。日本与俄国两股势力在朝鲜及满洲直接对抗,福岛指出正在兴修中的中东铁路为对华最大威胁,进而畅谈日、清军事合作之愿景,在练兵、游学等事上引起陶森甲诸多共鸣。福岛辞去后不久,刘坤一在江宁省城设立练将学堂,延聘洋员,教以马步、枪炮、工程、辎重、测量等学,“总司其事”者也正是陶森甲。(22)
相比官方层面,日本民间团体在长江流域触角更广,特别是东亚同文会领导层,无论与地方督抚还是维新派人士均有密切联系,在华支部成员更不同程度地卷入了中国不同政治派系的活动。1899年6月5日,陶森甲往见在上海的东亚同文会会员宗方小太郎,后者有日记:
陶森甲榘林来访。陶,长沙人,现以道员掌江南洋营务处,为总督刘坤一所器重。谈话移时。(23)
同年10月,东亚同文会会长近卫笃麿(1863—1904)来华游历,先后赴南京、武昌拜访刘坤一、张之洞两总督,与之建立起私人交情。(24)近卫重视与“南方有力者”的关系,正基于发展在华事业的现实考虑,用他自己的话说:“为经营事业的方便,要不时与支那官吏打交道。”(25)其后,东亚同文会在南京的主要业务都是围绕创设同文书院而展开。陶森甲初次访日时,已与近卫笃麿结识,此际自然成为对日联络的合适人选。1900年5月,南京同文书院成立,陶森甲作为刘坤一的“股肱干员”出席了开院典礼。(26)1901年下半年,陶代表两江再度赴日,参观陆军大操(27),同年冬回国(28)。
近卫笃麿访华的另一直接成果,就是接纳清朝高官子弟赴日本留学。最为人知是张之洞长孙张厚琨,近卫本人不仅是他所在学校学习院的院长,也充当了他留学生活的监护人。一般印象中,这类受到日本人特别照拂的均属“高干子弟”(29),实际也不尽然,如上海道余联沅(1845—1901)就将两个儿子余祖钧、余逵全数送到日本留学。(30)陶森甲虽非高官贵胄,但其子陶惺孝自费留学时,也利用了东亚同文会渠道,就入学、转学等事拜托近卫给予方便。(31)而据王仁乾在日本所见:“两省学生中,南京有陶榘林观察犹子,性质聪颖,颇能耐苦习学,是为翘楚之材。湖北生徒则推香帅文孙刚孙,年小知礼,尤复精明,学业甚勤。现在习学院即华族学校中,日友亦多称羡之。”(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