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京官生涯
关于余联沅生平的介绍文字,散见于地方志、地方文史资料以及近代人名工具书,但均失之过简。检清代官员《履历档》,存录光绪十九年、二十年两份引见单,对余联沅外放道员前的政治履历有完整的记录。(6)科举道路是当时士子趋之若鹜的一条正途,他这一路走得还算顺遂。同治元年(1862)中式举人,时仅十七岁。赴京会试不中,留京待试,四年(1865)报捐内阁中书,七年(1868)考取军机章京。光绪三年(1877)中式一甲第二名进士,也就是俗称的“榜眼”,授职翰林院编修。历任河南道、四川道监察御史,礼科、吏科给事中职,并充国史馆协修、功臣馆纂修、顺天乡试同考官、会典馆纂修、巡视北城等差,两度京察一等。光绪二十一年(1895)外放福建盐法道之前,余联沅差不多当了三十年的京官,其中有近三分之二时间是在台谏位置上度过的。
在那些岁月里,余联沅呈现给我们的形象,与后来那位干练的上海道员截然不同——恪循古道,视新如仇,不惮权势,议论风发,以“直言敢谏”特具批判的锋芒。(7)在19世纪80年代涌起的一波阻修铁路的谏潮中,他算得上站立潮头的一员骁将。他一面以完备自足的心态抱持传统,认为“中国自隆古以来,政教修明,府库充溢,无所为铁路也。我朝自祖宗以来,深仁厚泽,远至迩安,亦无所为铁路也”;一面警惕外事、外物乘隙而入,列举铁路害舟车、害田野、害根本、害风俗、害财用之“五大害”,最后总结说:
总之,铁路利不在国,不在民,而在洋人所贿买之奸民,亦不在洋人所贿买之奸民,而仍在居心叵测之洋人。想其处心积虑,谋之于数十年之前者,兹竟如愿相偿而获之于一旦,乃犹有以自强之说进者,是洋人以利谄李鸿章,而李鸿章以利误国家也。盖李鸿章所与共谋者,不过沈保靖、周馥诸人,识见卑下,不知经邦致治之大猷。其余如马建忠、伍秩庸等,又皆惟利是视,通外洋以蠹中国,故该商等得以乘其隙而售其奸。(8)
当听说李鸿章代人进奉火轮车七辆,余联沅上书抨击,所持理由为“我皇上崇实黜华,久为臣民所钦仰,必不贵异物而贱用物”,并以道听途说渲染西洋机器之可怖——“外洋火轮车行走剽疾,电发飙驰,其中机器之蹶张,火焰之猛烈,非人力所能施,并有非人意所及料者。万一有震惊属车之虞,此又臣子之心所不忍出者也”。(9)按晚清世论,“以骂洋务为清流,以办洋务为浊流”(10)。由以上言论,可见余联沅评议时务的重心全在“攘夷”,对实际操办洋务之人则尤其痛恨。(11)
光绪二十年(1894)夏,朝鲜纷争初起,余联沅力主对外强硬,为“抵制日患”积极献策,以“治军首在得人”“用兵必先筹饷”“临阵贵求宿将”“制胜宜厚兵力”“御夷须防海口”五事为目前当务之急。(12)中日战事爆发后,一度声张以水师直攻日本为“批亢捣虚之计”,其奏言:
倭人以中国无能为也,全师而出,其国内之空虚不问可知。若果能以水师深入其阻,微论长崎、鹿儿岛沿海可据而有,即神户、东京亦无不震动而瓦解。即不然,我不必真取其各岛,而但以师船游弋其各海口,彼旅顺之兵将撤而回顾,威海之寇亦不战而自馁。……拟请旨饬下张之洞,与唐景崧密商妥筹,必须设法以水师直攻日本,或游弋其各岛。如实有出力将弁,奋勇前往,准其破格请奖。此计若成,捣彼空国直如摧枯拉朽,即不能全师致胜,使彼有内顾之忧,而我得抽薪之计。(13)
今有论者谓,“遥度而非近察日本”的态度,使甲午战前“人云亦云”“随意发想”的日本评说二十年徘徊不前,停留于盲人摸象的层面。(14)余联沅之言说即为当日诸多“攻日论”的一类典型,虚张战议,实底气不足。他尝举袭击东京为上策,捍卫朝鲜为中策,侥幸一战为下策,“就目前而论,上、中两策似均非我力所能及,势必激而至战”,但为救战局之急,仍不得不战,正合后人“明知其不可战,而不敢不言战”的讥嘲。(15)
余联沅对主张和议的李鸿章,可谓绝无好感。开战之初,即奏称“我皇上圣武远扬,既已明降谕旨,声罪致讨,李鸿章亦断不敢再主议和。惟闻其所统淮军,渐积至于骄惰,倘临战不敷调遣,则李鸿章不能辞其咎”,要求严谕“责令该督臣认真督剿,毋得迁延贻误,以儆其亵玩之心,而作夫勇敢之气。”(16)不过半月,又奏劾“贻误大局”六大罪状,指陈“此次战事实为李鸿章因循怠弛所酿成”。(17)当平壤、黄海、辽东相继战败,余联沅猛烈抨击清军不力,此皆李鸿章之过——
忍于背君父而甘于误国家,自古及今,奸邪之倒行逆施,悍然不顾,未有如斯之甚者也,今不去李鸿章,则军务无起色。(18)
在余联沅看来,“海军之疲苶,军火之短窳,将士之投玩,海口之疏弛,皆坏于李鸿章一人之手”,直欲“杀之而后快”,哪怕犯临阵易将之忌,也在所不惜。
光绪二十一年(1895)二月,清廷遣李鸿章赴日求和,余联沅坚持“以和为权宜之计,而战守乃急切之图,万不可因言和而遽懈战守,亦不得因筹战守而有碍于和”(19),奏陈不应专恃和议而弃两手准备。马关议和中间,日本欲割占台、辽,余联沅再度上疏抗争,力言“祖宗之地,尺寸不可与人,况台湾经圣祖百战经营而始得,辽东为兴王之基,无台湾则闽浙失其屏障,无辽东则京师撤其藩篱”,主张“以三万万款,缮甲励兵,选将制械,添海口守御,联各国邦交……令该倭无隙可乘,而后胜由我操,不然,即勉强图成,终恐无安枕之日也”。(20)
仔细分辨余氏熟练操持的那一套批判话语和道德说辞,与当时集于翰詹科道的多数言路中人并无二致。每个人的思想意识跳不出自身生活经验。从履历来看,他出生在内地,接受正统儒家教育,义无反顾地投身科举,按部就班地在仕途上摸爬前进,在京生活数十年基本与洋务绝缘,更不知外交为何事。根据官修史传,其前半生在时务方面值得一书者不过几件:(一)光绪十五年(1889)稽查南新仓事务,请饬部设法变通;(二)同年湖北大水,奏请开仓发赈;(三)光绪十六年(1890)直隶河决,议变通赈捐章程,购办南米运京;(四)光绪十八年(1892)俄罗斯侵占新疆西境帕米尔,疏请严固东三省边防。(21)甲午战争时期,余联沅的具体建策如添炮台、整海军、足军火、亲履勘、办民团、增戍兵、接电线、严赏罚等等,尽管初衷不坏,实际仍流于纸上谈兵。(22)至战事无可挽回,割地赔款之局已成,朝野皆有“创巨痛深,必须改弦易辙”的呼声,他仍坚信“救弊之方,不在废科目,而在求实际,不在师西法,而在正人心”(23)。余联沅在当时另一件引人注目的事迹,为弹劾康有为之《新学伪经考》。(24)而他批评康氏“非圣无法,惑世诬民”的那套说辞,实际还是延续在“正人心”的思路上。杨国强先生尝论清流占据言路,“既不涉历史过程,又不入实际过程,他们是一群不在掣肘之中的人,然而他们手中的义理一定要为天下分是非而立准则”。(25)京官时期余联沅亦可作如是观。只是,当他一旦步出京城,从此要面对的世界也将发生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