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殉难始末

四、殉难始末

(一)临难

寿富为内阁学士联元(?—1900)(58)之婿,戊戌以后,一度寄居岳家。《纪宗室伯茀太史寿富殉节始末》(以下简称《始末》)记翁婿交谊:

太史之外舅联仙蘅学士,素治宋学,官楚时,闻太史讲新法,严函往复,翁婿谊绝矣。迨学士内用,始知太史恳恳忠爱,原本义理之学,不同世之号新法者。都下事急,召对诸臣,学士痛哭力争,极陈万国律法利害,公使必不可戕。某王出班叱曰:“联元可杀!”赖太后默然,乃免。太史私告密友,以为吾外舅决不能终免。盖学士所陈,皆据其言入告也。及七月十七,学士卒赴东市。太史忧国之外,又加以私痛矣。(59)

按光绪二十六年七月十七日(1900年8月11日),联元以“召见时任意妄奏,语涉离间”(60),奉旨即行正法。他与许景澄、袁昶、徐用仪、立山,被后世并称为庚子事变中被杀五大臣。据前引史料,联元之诤谏有受乃婿影响的潜因,反之,寿富由联元之死亦深有触动,故林纾有谓:“公闻耗大悲,自咎以言论陷联公于厄,于是死志已决。”(61)

联元死后,家属逃匿于寿富家,载漪等人“以寿富重新学,亦指为袒外”,有人劝其避锋芒,寿富坦然告之:“吾宗亲也,宁有去理耶?”(62)翰林院编修华学澜(1860—1906)与寿富时有往还,日记中记录友人言行,虽只吉光片羽,亦洵属珍贵。如庚子六月二十日记:

伯茀冒雨来谈,已饭罢。饭时请其入坐,以便倾谈[知立山交刑部是实]。

二十三日记:

请伯茀来,同车行,过云台寺,见义和团高搭凉棚,庆祝马祖,规模极为宏敞。又遇义和团一队,约百余,皆幂首,束腰胫以红洋布,身穿黄衣,两肩小红圆,各书一“喜”字,胸前后两大红圆,右书某地名,中书某老师,左书“弟子”二字,从对面来,其胸后有字否不可知。余目短视,闻伯茀在车中频频念诵,所谓老师者,无非桓侯、子龙诸公,直书其名,且多小说所载,并无其人者。手皆执有刀枪,间有一二持洋铁所作洋号者,约是队长。车皆避道,不敢当其冲,过毕,然后行。

二十七日记:

晚饭后,伯茀来,傅梦岩来,谈及本日为拳民荡平西什库之期,摆金网阵,惟洋人有万女旄一具,以女人阴毛编成,在楼上执以指麾,则义和团神皆远避不能附体,是以不能取胜。未知确否。

七月十七日记:

早,实甫起身,因顺治门闭,由平则门出,少焉折回。云城门守兵不放出,云非有庄王府执照不可……鸣西适由伯茀处来,言其外舅联仙蘅前辈,获罪交刑部,不知何故……到伯茀处告知已得执照。谈时许,知徐小云尚书亦交刑部。(63)

由此来看,寿富对京师义和团观感明显不佳,至于团、军围攻使馆教堂之举,更加不以为然。据《清史稿·寿富传》,“及拳乱起,乃上书荣禄,言董福祥军宜托故令离畿甸,然后解散拳民,谓董为祸根,拳其枝叶耳”,其议未见纳。但寿富出此言论,应属可信。

庚子变中坐困围城之际,寿富作有一韵《和君遂》,曰:

故人天末问平安,拈笔临风意万端。
浩劫华夷同苦毒,危时仕隐两艰难。
白云芳草应无恙,玉宇琼楼日愈寒。
别后情怀验双袖,至今热血不曾干。

“君遂”,吴保初,唱和对象既为挚友,自然直曝胸臆。时人从中拈出“浩劫华夷同苦毒,危时仕隐两艰难”一句,谓为“粹然儒者之言,能见其大,亦可见临难授命,固持之有素矣”(64)

(二)遗嘱

事变至亟,寿富见事不可为,已显死志。据《始末》记:

自拳匪祸作,太史极以内廷为忧,四向穷探消息,一日忽翻然曰:“毋庸问矣!无论如何结束,总非好局面。吾思之极矣!大清臣子,只有一死字(粗体为引者所加,下同),及今尚有自主之权耳。”有叩以急策者,取案上笔书曰:“先救皇上出险,然后再议办法。”间有劝太史出避,怆然不对。(65)

林纾为撰《行状》,也有类似记载:

方拳匪之初发难也,公衋然悲忧。一日慨然曰:“毋庸问矣,此局至阽危,顾身为高庙子孙,一死尚足自断。”时外城垂陷,有叩以急策者,公曰:“先护皇帝出险,再行作计。”或请避兵,不答。(66)

王照《方家园杂咏纪事》录有寿富生前与华学涑一番对话:

学涑字实甫,外兵入城时尚在京,与寿伯茀太史比邻。伯茀之殉难,曾先告实甫。实甫阻之曰:“洋兵入城,与国祚无关,何必以身殉?”伯茀曰:“我亦确信洋人不灭我国,但我知太后拉皇上去,则将来议和之后,皇上终不能脱出太后之手。大清不久仍必灭亡,吾何必多活数A 。”实甫无以难之,伯茀遂将身后事托实甫焉。(67)

按《始末》一文源出于当时报道,“由各京友来函及京员南下口述者,汇以付报”。林纾当时非在京中,其文与《始末》雷同,似有因袭。华学涑之父华金寿,为王照母舅,学涑与寿富关系一向亲近,此由华学澜日记可证,故此条材料可信性较高。综上看,寿富临终最关切者,实为光绪帝安危及将来地位,因对联军入京、两宫西逃的前景已有不祥预期,故持死志甚坚。

七月二十一日(8月15日),八国联军攻京师。《清史稿》《行状》皆谓“城陷,寿富自题绝命词,并贻书同官”“外兵陷国门入,城中喧传竖白徽者得逭死,公知皇帝已出,即趣寿薰(蕃)合药,立泚笔作书与华太史”云云。按“同官”“华太史”者,即华学澜编修。寿富付送遗嘱事,时在二十二日:

伯茀送来信一纸,七绝三首,其尊甫竹坡老伯年谱、奏议数包,嘱为守护,已有死之志。鸣西急往劝伊,少时归。余又到伊处婉劝,据云两宫虽无恙,而社稷为墟,目不忍睹,其志甚坚。谈许久归。(68)

绝命词已见篇首,信文录下:

大事已去,仆国破家亡,万无生理。老前辈如能奔赴〇〇〇(原文如此)行在,敢祈力为表明,仆死于此地此时,虽讲西学(此四字系补入),并未降敌。家人有不欲死者,尚祈量力照拂,如死亦听之。外有先人奏疏、年谱及平生著作,并以奉渎,亦祈量力保全之,敢百拜以请。匆匆不及走别,是为至感。石甫、鸣西二弟均此不另。

外附一纸云:

小诗呈政,并祈便中呈示南皮师、寿州师、张季直、郑苏龛[孝胥]、卓芝南[孝复,刑部主事,福建人]、高啸桐[凤岐]、方雨亭[家澍]、林琴南[纾]、康步崖[咏,以上并福建人]、张小帆[曾敭,福建布政使]。以上诸人,惟卓君在京,见时祈示之为祷。(69)

按遗嘱所示,可见寿富生前主要交际圈子。“南皮师”,即张之洞,直隶南皮人,官湖广总督;“寿州师”,即孙家鼐,安徽寿州人,时由礼部尚书任上病免,二人均为寿富的师长辈。张曾敭(1852—1920),字小帆,张之洞侄孙,福建布政使。张謇(1853—1926),字季直,光绪二十年状元,翰林院修撰。余如郑孝胥(1860—1938)(70)、卓孝复(1855—1930)(71)、高凤岐(?—1909)(72)、方家澍(1875―1908)(73)、林纾(1852—1924年)(74)、康咏(75)等,均系光绪八年壬午科(1882)举人,宝廷典试福建时所取士。乙未(1895)林纾为《偶斋诗草》作序曰:

壬午,公典闽试,纾幸出门下。因得尽读公所著古近体诗。……癸未(1883),纾来京师,公已罢官就第。纾与同门高啸桐凤岐、卓芝南孝复、方雨亭家澍并来觐,公常服出见。(76)

按《今传是楼诗话》亦谓:“竹坡典闽试时,得人称盛,海藏、石遗、畏庐诸老,均隶门籍。”(77)宝廷晚年“闭门谢客,门生故人外,罕得见者”(78),交往对象多出自福建学政任上形成的人际网络。而寿富长期随侍其近旁,他的朋友圈也相应带有鲜明“闽籍”色彩,与前述诸人交游最密,并多文学唱和。(79)

寿富于临终前夕,将先世奏疏、年谱及生平著述托付华学澜,详陈赴死之由,请量力照拂“家人有不欲死者”,又录绝命词请转呈京内外诸师友。身后事处理得如此平静从容,可见其选择自杀已经深思熟虑。

(三)死状

关于寿富及家人死状,无论时间、人数或自杀方式,皆不乏异说。(80)今据三种记载较翔实的文献加以勘比确认。《始末》记:

二十三日,洋兵入西城,喧传若竖白旗者免死。太史与仲茀急仰药。其未字堂妹,年三十二岁,夺所遗药令八岁妹咽后,亦引药自咽。其婢名隆儿者,感主人义,亦服药誓死。未几洋兵已至隔院,太史惧不即死,为所辱,曳诸人入两厢投缳于梁,体重绳绝,砰然坠地。仲茀急为扶上,即履仲茀肩,复上缳。仲茀又为妹婢从容理缳毕,出门趋南屋,仅觅得细绳,回至西厢,阖其门投缳当门死焉。此七月二十三日巳刻事也。太史年三十有六,仲茀三十有二耳。(81)

林纾《行状》记:

兄弟遂同进药,未殊,女弟隽如夺药先饮,其八岁之妹淑如后始自引决,侍婢隆儿感主人义,亦尽其余沥。忽言外兵穷索,已逼东院,公惧不即死,为敌曳辱,引缳,缳绝而坠。寿薰(蕃)神宇坚定,为更结四缳,公及二妹与婢咸殊。寿薰(蕃)一一舁置别榻,更结巨缳于门,从容而逝。时为七月二十三日巳刻。公年三十有六,寿薰(蕃)三十有二,隽如与寿薰同庚亦三十二,淑如八岁,隆儿二十一也。小屋同时列尸五。(82)

据上两种记载,同时自杀者有五人,即寿富、弟寿蕃、妹(一作堂妹)隽如、淑如,侍婢隆儿,均系自经死,死时皆作“七月二十三日巳刻”,即8月17日午前9—11时。复按庚子十二月初十日,大学士崑冈据翰林院编修黄曾源等呈报,上《遵旨续查第五次恳恩赐恤折》:

庶吉士、四品宗室寿福系已革侍郎宝廷之长子,由进士改庶吉士,经浙江巡抚廖寿丰保荐人才,旋经前任协办大学士孙家鼐奏派东洋查取学校功课,是学有本源,堪以任使。当团教滋事之始,即虑祸及国家,昼夜彷徨,罔知所措。迨津沽失守,忧愤益深,行坐以毒药自随。七月间闻有洋兵踪迹,遂与出继胞弟右翼宗学副管、四品宗室寿蕃及堂妹、原任刑部侍郎宝森之长女、次女同时仰药,犹恐未及,复相率投缳自尽。其妹之婢隆儿亦同时殉主。伏以派属天潢,甘于死难,五人一心,忠孝节义,萃于一门,尤足励人心而维风俗。(83)

由此可以确认,自杀者除寿富外,尚有一弟、二从妹、一婢,共五人,先以仰药,因恐时迫不及,复集体投缳致死。寿富死状尤惨,因体肥重,绳绝坠地,由其弟寿蕃抱持协助,方殉成。寿蕃(1869—1900),号仲茀,右翼宗学副管,有史书记其为人,“生平以节概自命,所见乃与公(寿富)同”,“平日有燕赵侠士之气”,“肮脏负奇气,有古烈士之风”。(84)殉难之日,他为兄妹一一“理缳”毕,最后从容赴死。其心气之静,死志之固,十足可畏!

又联元二女,分适寿富、寿蕃兄弟,“其妯娌为联氏眷力持,得以不死”。(85)寿富有二子,长伯壤,早夭;次橘涂(一作菊徒),时九岁。寿蕃亦有二子,序恺、序恪,时俱年幼。然而,光绪乙巳(1905)橘涂“以喉疾殇”,庚戌(1910)序恺、序恪染疫,“两月间先后并夭”。(86)宝廷一门,除了两个儿媳,几乎阖门死绝,无有继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