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史料所见之大白舰队访厦一行

一、中文史料所见之大白舰队访厦一行

(一)中方事先准备

光绪三十三年十一月十二日(1907年12月16日),一支由分属五个级别的十六艘主力舰组成的美国舰队,自弗吉尼亚州汉普顿海军基地(Hampton Roads)出发。因彼时巴拿马运河尚未开通,舰队沿大西洋南下,先后访问巴西、阿根廷,再穿麦哲伦海峡北上,经智利、秘鲁、厄瓜多尔、墨西哥,抵美国西海岸旧金山休整,两月后横渡太平洋,历访新西兰、澳大利亚、菲律宾、日本、中国,最后返回美国东海岸,完成为期十四个月的环球航行。这支庞大美国舰队的所有舰只都被漆成醒目的白色,于是又被人们称为“大白舰队”(the Great White Fleet)。它沿途访问的最后一站,即为中国厦门。

对美国舰队此次长程航行,清政府初无意识,决定邀其来华,是受日本政府率先动作的启发。光绪三十四年(1908)二月,大白舰队结束南美航程,美国政府宣布舰队非以本土西海岸为终点,而将循环球航线返回出发地。闻此消息后,日本驻美特命全权大使高平小五郎(1854—1926)即于二月十六日(3月18日)向美国国务卿罗脱(Elihu Root,1845—1937)发出邀请照会,仅隔数日,清朝驻美公使伍廷芳(1842—1922)也随之而动。他于二十日(3月22日)致电本国外务部:“美遣水师舰队游历环球,澳洲政府特请前往,日本亦请赴横滨等处,我政府似应照请。”(7)次日外务部即复电允肯,同时致电署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端方(1861—1911)称:

美舰队既有他国邀请,我国亦当照请前来游历,俾昭地主之谊。除电复伍使外照会美外部代为邀请外,即希转致萨提督酌量何地相宜预备接待,并电复。(8)

“萨提督”,即萨镇冰(1859—1952),总理南北洋海军兼任广东水师提督。据其意见,初选接待地为烟台。当时萨氏本人即在烟台,示意“此间海军新堂颇宽敞,可作接待所,惟须建小轮码头,需费颇巨”(9)。清廷方面亦相应布置,旋指示北洋大臣杨士骧“俟美舰到时,从优接待,用款作正开销”(10)

对来自中国的邀请,美国政府很快表示接受,唯于访问地点有异议。至三月二十二日(4月22日),伍廷芳续电来告:

前奉有电,拟在烟台接待美舰。顷美外部面称,总统与水师大员商议,因舰队游行各埠,烟台未免迂道,拟届冬令顺赴厦门,以敦睦谊,接待不必太优,等语。乞示复。(11)

美国不愿意选择烟台,“迂道”云云只是表面理由,如马先生所分析,烟台地近胶州湾、旅顺及朝鲜,在日、德势力圈周边炫耀武力,制造紧张,非美国所乐见。不过,说伍廷芳曾收到过美方改访问地点为上海的通知,未知何据,在中文档案中找不到相应材料。在美方一提出厦门方案后,外务部即同意“前议作罢”,表示顺从。(12)四月初一日(4月30日),美国驻华公使柔克义(William W.RockHill,1854—1914)照会正式通知:“兹接本国政府电嘱,有本国水师提督思拍立带领第二队装甲战斗舰八只,于西本年十月二十九号开至厦门,停泊六日。”(13)外务部马上分电南北洋大臣、闽浙总督及萨镇冰,要求“酌拟接待办法,并电复”(14)

马先生批评操办迎宾的清方主持者缺少“知己知彼”的本领,不能从大白舰队环游各站尤其在日本的礼遇汲取灵感,“或全无所闻,或闻而毫不理会,结果只是按自己的意念我行我素”(下,第70页)。实则在对美发出邀请后不久,外务部已电嘱驻日公使李家驹,要求注意探询日本接待情况,并随时报告,以备参酌。(15)后将述及,清廷于厦门迎宾时主张“应于民间加意”,亦是仿效日本的举动。

当时萨镇冰已由烟台南下至上海,(16)前期工作也多致力于情报方面。据四月初三日(5月2日)南洋大臣端方致电外务部:

准萨提督电据美海军参赞称,前日本接待英舰队,除寻常宴会外,有召见及宫中赐宴之典,将来接待美舰亦当如是。冬间美舰到厦,其统带谅必来京陛见,容接有实信再奉闻,等语。谨先电闻。(17)

初六日(5月5日),端方续电:

奉二日电,即转电萨提督酌拟在厦接待办法,并随时探询日本如何接待,以资参酌。兹准电复,俟上海公事稍清,即赴厦门探看情形,再拟办法请示。(18)

初八日(5月7日),北洋大臣杨士骧致外务部电:

美舰来厦事,遵电萨提督查照。兹准电称,初二日美第三队提督过沪,与之谈美舰大队来华事,据云初十内有邮船启行,若作函寄询,该统帅以到厦时煤、水等件有无缺乏,两月后当有回音,等语。现拟先发函致意,至到厦时,如何款待,容俟此间公事稍清,即赴厦门察看情形,再拟办法请示云。应俟萨提督察拟后,再电请核夺。(19)

另一方面,接待地现场的筹备也在进行中。百年前的厦门远非今日繁华面貌,骤然接待数千人规模的外国军队,殊非易事。用闽浙总督松寿(1849—1911)的话说:“厦门一岛,虽为各国通商口岸,局面甚小,地方街道逼窄,附近既无名胜,亦无宽展宴客之所,限于地势,必须早为设法布置。”(20)为此,厦门划拨城外演武厅广场(现厦门大学运动场)为迎宾特区,新建一系列场馆及配套设施,包括主宴会厅、展览馆、剧院、售货处等,地方名胜南普陀寺也被列入迎宾范围内。外务部特派本部郎中谦豫,直隶候补道、招商局总办麦信坚赴当地督办,(21)并于海关人员内择美国人马尔芬等前往商议接待办法。(22)七月中旬,部派专员到厦,会同厦门道等地方官措手方方面面的准备工作,而大到广场建设,小至纪念品设计,无一不需要从头做起。(23)

招待美舰队一行,工程浩大,到底花费几何?马先生说“清政府所花当然不易找出准确数字来”,只能据海关税务司估算,选一似“较可信”的一百万美元。(下,第97页,注156)我们看九月十三日(10月7日)闽督松寿致外务部电,其主要基调为哭穷,但为确定接待经费总额,提供了较为可靠的说法:

现据谦司员、麦道禀称,已将组织接待场、建造码头、开辟马路、订装电灯、定造运送淡水轮船、建筑宴会厅、搭盖棚厂、购办各国旗帜及花木陈设、烟酒餐馔、纪念品等项,均已部署周妥,现计各项大宗用款银共需银四十三万余两,此外零星杂费为预计所不及者,尚不在内,约略估计总须在五十万两左右。除已蒙拨给银二十万两,又麦道在津海关道就近奉拨银八万两外,其余不敷之款,乞速电咨筹拨,以备各项之用,等情。查核应办各项事宜,该印委各员均已一律布置周妥,惟不敷之款甚多,闽省库空如洗,无可指拨,应请钧部速咨度支部查核,速筹拨解,以应急需为盼。寿。文。(24)

至十六日(10月10日),外务部复电表示:“文电请拨接待美舰经费事,已据咨度支部,速筹拨解。昨谦司员等电请筹拨二十万两,复经咨行该部,分别拨兑。希查照转知。”(25)再考虑到后来会场遭受风灾,重修工程的追加拨款,(26)那么,总支出接近六十万两,甚或超出,这已经远超四十万两的预算。(27)

(二)毓朗一行途中见闻

《述德笔记》卷六开篇曰:“秋九月,忽拜命往厦门欢迎美舰,以梁尚书敦彦副之。”(28)毓朗、梁敦彦(1857—1924)之奉派,并非突然。早在一月多前,外务部已有成议,“美舰抵厦门,届期拟请旨派皇族一员、外部堂官一员前往接待”。(29)至九月初三日(9月27日),奉旨:

美国海军将于十月初间游抵厦门,着派贝勒毓朗、外务部右侍郎梁敦彦,前往劳问。(30)

按《述德笔记》记梁敦彦官职为“尚书”,系误。(31)同时随行者,还有外务部郎中曾述綮、主事联治,直隶候补道严廷璋,广东候补知府周玺、候补知县唐国安、县丞胡有良,等等,另美国公使馆派武官黎富斯为代表,总税务司派四等帮办莫澜充翻译。(32)

马先生以毓朗宗室支脉“疏远”(前朝皇帝的后人)及“官职层次不高”(新设民政部左侍郎),证明其“在宗室地位中之边缘程度”(下,第78页)。此说非是。毓朗为人“酷爱山水,复乐于吟咏”(33),有谓其“略习几何,文笔清顺”,学养为满人中之“翘然”者。(34)他早年曾赴日本游历考察,号为“亲贵中出洋留学第一人”(35)。归国后充工巡局总监,以此为仕进之始,历任多官,升迁神速,多为肃亲王耆善(1786—1854)与摄政王载沣(1883—1951)倚重,时人评价“历官京堂卿贰,为同治以来所创见”(36)。末代皇帝溥仪后来说:“清亡就亡在两王三贝勒。”(37)按“两王”,醇亲王载沣、庆亲王奕劻(1838—1917),“三贝勒”,载洵(1885—1949)、载涛(1887—1970)、毓朗。如从反面理解,此语恰可证明毓朗在宗室人物中地位之重。再看大实权派庆亲王奕劻距离德宗一支血统有多远,还有载字辈贵胄在光绪三十四年时任过何种官职,对比毓朗,就可以知道,朝廷派他到厦门实在不能说缺少“斤两”。

清廷指派一名皇族亲贵,对外足以示尊,而梁敦彦系留美学生出身,与美国素有渊源,加以擅长英语,交流无碍,自便于拉近距离。马先生嫌弃梁氏资历尚浅,不堪大用,“专责通译”才算名正言顺。(下,第79页)其实衡诸外务部人员储备,并无更合适的其他人选,就与美国打交道的需要综合考虑,选梁没有问题。(38)真正的问题是,无论毓朗还是梁敦彦,对承担此差都没有太大热情。

九月十一日(10月5日),毓朗临行入内请训,然后往访美国公使柔克义,恰与梁敦彦相遇,有过如下一番对话:

陛辞后,乃往拜驻京美公使。甫坐,门者曰:“梁尚书至。”美使诧曰:“梁尚书已来过,何复来也?”梁入,寒暄外无他语。既而兴辞。出馆,梁曰:“请同车,有相告者。”乃语余兄曰:“顷庆邸自颐和园有电来,云电贝勒,适贝勒已公出,缘南省有电来,革党麇聚厦门一带,今又有电来,往厦者愈众,电敦彦使见贝勒言之。”余兄略一沉思,即大笑曰:“无他,与君共入双忠祠耳。”梁君亦辗然。概时已陛辞拜馆,南行更无商酌之余地也。(39)

“庆邸”,庆亲王奕劻,时为领班军机大臣,并总理外务部。他转达的一个消息,使毓朗和梁敦彦尚未启程,已经畏难。据毓盈观察,其兄的顾虑,实在内而不在外。临动身前夕,毓朗密召毓盈,授以“处理府务之概要”,谆告“苟有电来余殉国,则弟可如法处之”,并嘱咐“须秘密,无使家人知,知则不成行矣”。(40)如此预托后事,近似遗言,大有捐躯赴难之慨。毓盈所述或不免美化成分,但此中透出的消息却值得细味。

九月十四日(10月8日),毓朗、梁敦彦等人乘坐火车,沿京汉路南下。至汉口,换乘江轮,十九日抵南京,“宿督署”。毓朗与两江总督端方晤面,而气味不尽投,据其自记:“问午帅江南维新事业,辄不对,惟日约游山水之间,游鸡鸣寺、莫愁湖等处。”(41)时作有《题莫愁小像》一诗,词曰:“莫愁湖畔柳千条,多少游人惜舞腰。毕竟英雄胜巾帼,江天一阁自苕尧。”(42)未几,在当地听闻“今又有刺客往厦门”的传言,愈为此行加重了阴影。

由南京火车继续南下,九月二十一日(10月15日)抵上海,“住北洋公所”。在当地,“接厦门信,暴风雨淹没会场,一时不能修复,故在上海留十日”,而毓朗“每日辄游行街市,以舒郁闷”。(43)时在厦门斥巨资搭建之迎宾场所,遇强台风袭击,受损严重,会场几成泽国。据谦豫、麦信坚二十一日致外务部电称:

连日风雨大作,接待场水深盈尺,餐棚十余座同时吹倒,现风雨未止,殊甚焦灼。已电港粤赶加工匠棚料。(44)

而后风雨未见收势,反而加剧,谦豫等续电称:

晨电禀后,至午风雨益暴,平地水深数尺,所有库(座)棚、戏棚、望台、陈列所、厨房亦皆坍倒,电机被水淹没,马路间有冲坏,南普陀新工亦有倒塌,餐具、烟酒、灯彩等物均被水浸破坏,多少未知。豫等督率监工人等竭力抢运,宴会厅上层窗门被风掀去,帐房顶岌岌可危,赶饬匠登房抢护,风如渐止,当可保全,惟憩息所无恙,此后加工,昼夜赶做,冀符原议,以期不误要差。(45)

及雨止,统计损失情况,“除小棚不计外,共倒大棚十五座,瓦房一间”(46),迎宾区主体建筑几乎全毁,不得已只能拨款重建。厦门当局急电招商局派船赶装棚料,昼夜赶修,以使速复旧规。(47)

厦门迎宾区因灾损坏,是毓朗定行止的一个因素,有意思的是,他在当地天文台获取的气象信息也为暂滞上海提供了理由。二十六日(10月20日)致外务部电称:“朗等正拟行,适据徐家汇天文台送到表图,言日内小有飓风,由南而北,因改定廿九日乘海圻开轮。”(48)

迟至九月二十九日(10月23日),毓朗始由沪动身,其自记:“美舰将来,乃由上海乘海崎(圻)军舰行,海中风景大佳,白鸥数十追随船尾,青天碧海,一望悠然。余生平最好观物象之变,愈复杂,愈觉其味深长。”(49)不过,此种闲适心情未能保持多久。在距厦门约百里处,闽督松寿来电劝阻登岸,谓:“入口停泊后,约来船上跪安,请不必登岸,以革命风声甚大,恐有失也。”当时厦门除了有突如其来的台风捣乱,“革命风声”更起了搅局的作用。但毓朗职责在身,仍坚持登岸,以“余之来受命迎美舰,苟不登岸,何以尽职,托病不出,人其谓我何?美舰来时,仍须登岸,则其险一也”,于是复电:“必登岸,请勿来船。”(50)

十月初二日(10月26日),毓朗一行于“午正”(12时)抵厦,“未正”(14时)登岸。甫“至炮台接安毕”,即有随行者“劝回船”,毓朗表示:“余固知会场为水所没,湿不堪居,然鼓浪屿余已前期订寓所矣。”(51)迎宾特区建在厦门城郊,本备有专使公所,而毓朗选择于鼓浪屿租界下榻,松寿、尚其亨等地方官员担心其安全问题,“颇以租界不能派兵保护为虑”。最后,毓朗仍坚持住在鼓浪屿,仅往会场礼节性地“少坐”,具体事宜均交由梁敦彦负责。(52)初三日,毓朗等电奏行程。(53)接下来,只等美舰到来了。

(三)迎接美舰实况

美国舰队离开日本后,被一分为二,原第一、二分队合成第一舰队,径直开赴菲律宾;第三、四分队则组成第二舰队,由第三分队司令额墨利少将(William Emory Sperry)率领,驶往中国。(54)到达厦门的时间,比原定十月初五日(10月29日)晚了一天。(55)初六日上午,美舰路易斯安那号(Louisiana)、威斯康星号(Wisconsin)、弗吉尼亚号(Virginia)、俄亥俄号(Ohio)、密苏里号(Missouri)、伊利诺伊号(Illinois)、肯塔基号(Kentucky)、奇尔沙治号(Kearsarge)等八艘战列舰,总计官兵约七千人抵达厦门港。其时,清朝海军主力战舰——巡洋舰海圻号、海容号、海筹号、海琛号和鱼雷舰飞鹰号等,已齐集厦门。萨镇冰乘飞鹰舰出港迎接,毓朗、梁敦彦等则于厦门港演武亭广场迎候。据毓朗奏报当日情形:

美舰八艘于初六日上午八钟抵厦门。下午两钟美提督伊摩利等来见。晚七钟请该提暨各士官计一百二十七人、水兵三千人,在接待场宴饮,彼此演说颂词,表明中美两国交谊,美官尽皆鼓掌称快,咸颂遐龄永固,鸿福无疆。肃电驰贺,祈鉴下忱。(56)

复按《述德笔记》中毓朗自记:“美舰至,计十六艘,船极大,来人亦众。余同梁尚书往船上欢迎,美提督殷殷感谢,相见甚欢,邀余观其舰之内外布置,问余能往其炮台一观否。”(57)按“美提督伊摩利”,即分队司令额墨利少将,所登之船,即旗舰路易斯安那号。中方高官受邀入舰载炮台参观,对于身着礼服且素乏锻炼的毓朗来说,却不是易事,他不得不做“鼓勇而登”的一番努力,“去冠”“掖褂襟朝珠”“曲偻登梯由穴而上”,终于得窥炮台真容,“入见炮膛甚巨,一切装送子弹、扫刷炮身皆电力为之,洵利器也”。

附带提及,中方主力舰海圻、海容、海琛当时分别配给毓朗、梁敦彦、松寿等人,挂萨镇冰师旗的飞鹰舰较之四“海”,档次不免就“低了一截”。马先生认为,萨镇冰乘飞鹰舰迎宾,过于寒酸,而萨氏故作“谦顺”,正是老于官场的表现。(下,第90—91页)实则,各舰分配自有定规,萨镇冰即使有心,亦无能力逾越官场序列,而无论飞鹰抑或四“海”,在宣示本方阵容“威风”方面也不过半斤八两。对自乘的旗舰海圻号,毓朗不乏自知之明:“既夕,美舰尽以电灯重重缘之,远望之如贯珠,我海圻效之,然渺乎小矣。”(58)

美国水兵登陆,采取分批轮换,每次上岸约为其半数,而活动场所实际被圈定在厦门城郊的一块有限区域,中方出动上千卫兵,在周边巡护。据毓朗观察,“会场外无树木,惟哆啰麻数丛高过人,俗呼为‘龙舌掌’是也”,可见其地相当荒僻。美舰在厦门停留近一周,要消磨掉这些辰光,最好的办法便是密集的各式吃喝玩乐。清宫电报档存有一份“接待美舰队分日宴乐总目”,系由谦豫、麦信坚事前拟议,罗列详尽,颇值得一引:

“接待美舰队分日宴乐总目”日程表

十月初五日,星期四 舰队抵厦,官绅欢迎如礼。晚八点,美领事宴舰队官弁及华接待员,借介互觌。
十月初六日,星期五 昕夕演戏。是日行拜谒礼,九点半,群集接待场,踢球为戏。十二点半,午餐西馔,官百员,兵士三千人。二点半,赛船水手。五点半,海军萨提督分送赠品。六点,角拳为戏。七点,大张华馔宴客,各舰官员约三百名,及其军士全数之半约三千人,席间各赠纪念珐琅瓶杯一件。
十月初七日,星期六 昕夕演戏。九点半,打球为戏。十二点,午餐西馔,官百员,兵士三千人。二点半,运动大会。五点半,分赠运动奖励物品。七点,大宴各舰官员约三百名,及其军士全数之半约三千人,用华馔,席间各赠纪念品珐琅瓶杯一件。
十月初八日,星期日 昕夕演戏。是日任便游憩。十二点,午餐西馔,官百员,兵士三千人,四点设茶会于南普陀寺中,以便各舰官员游览。
十月初九日,星期一 是日美员赴各国官商总会午餐,各舰官兵百员、军士三千人,仍在接待场宴乐。上午九点半,踢球为戏。午刻,鼓浪屿各国官商延中美官员午餐。十二点半,各舰官百员、军士三千人在接待场午餐。二点半,军士踢球为戏。三点,舢美官员咸集鼓浪屿,球场打球。五点,西国女眷在球场设茶会,款接中美官员。七点,各舰官百员、军士三千人在接待场晚餐。九点,各国总会延各官及士女为跳舞会,事毕,晚餐,燃放烟火。
十月初十日,星期二 昕夕演戏。是日恭祝皇太后万寿。九点半,球场踢球,评定甲乙。十一至十二点半,专使率同官绅在宴会厅款接美提督兵官及各国来宾。一点,午餐,官百员、兵士三千人。二点,打球,评定甲乙。七点,盛设西餐,宴飨美官员、各国来宾及兵士约五千余人。九点半,专使分赠打球、踢球奖赏金杯。是夕大放烟火。
十月十一日,星期三 美舰队起椗启行,大放爆竹。

资料来源:《为拟定接待美舰办法事》,光绪三十四年九月十三日,国家清史工程数字资源总库,档号:2-05-12-034-0706。

因美舰到厦较计划推迟一日,故日程安排相应顺延一日,内容仍与“宴乐总目”基本一致。从中可以看出,中方确实经过精心准备,努力示好。凡宴会中西馔饮具备,(59)节目表日日排满,如毓朗所述:“会场备种种游戏之具,任其兵丁赛之,并燃广东五色烟火以助兴,室中演广东戏,设席款客,自申刻起,率至午夜始止,次日如之。”(60)除文体活动外,美国官兵还被安排游览南普陀寺,并摄影留念,后山摩崖至今仍存见证大白舰队一行的石刻铭文,极称“联两国之邦交,诚一时之盛典”(61)。十月初十日,为慈禧太后生辰,是日分赠美国官兵纪念品,并有特别的联谊节目。(62)十一日(11月4日),美舰来访最后一日,厦门港盛放烟花,规模空前,甚而险些引起意外事故。(63)

以上宴饮、演戏、游艺、球类竞技、烟火助兴种种,在马先生看来可能乏善可陈,甚至够不上“玩乐”的定义。(下,第93页)不过对东道主来说,确已尽力而为。为达“娱宾”目的,毓朗表现不遗余力,事后犹不忘表白:“时在十月初旬,余着单蟒袍补服犹挥汗也。”(64)为颁赐美国军官宝星事,他偕梁敦彦向外务部请示:

美舰游历各国,均得赏赐宝星,此次美提督伊摩利、施罗达来厦,情意尤殷,该提督、船主、兵官等可否代奏请旨,颁赏宝星,以笃邦交,候酌示。如蒙允可,即由朗等先行传知,择要开单,咨部核定,奏请颁给。(65)

名单拟毕呈上后,次年二月初一日奉旨允准,同月二十六日由外务部尚书奕劻正式照会美使柔克义。(66)

(四)不和谐的暗杀风声

马先生说:“筹办过程中尚有一事得述。那时清朝已走到最后的时刻,革命活动此起彼伏,火花在南方尤显。访问之期未到,革命党员趁机在此行刺、起事之声已不绝于闻。清政府的对策为用兵把接待区重重围起来。”(下,第74页)这一点在中方档案中可得到印证,据闽督松寿电奏:

美舰于初六日抵厦,寿先期分派卫队、陆军、巡警等在接待厅场内外码头、马路、南普陀庙及街巷、鼓浪屿,凡舰队官兵游览之处,均分段驻扎,保护防范,并督率印委各员妥为接待照料,连日舰队提督官员兵士登岸数千人,昕夕游宴,尽极欢娱,接待执事各员办理诸臻妥协周密,地方亦极安静。(67)

据此,当时保卫工作严密,确为实情,而“地方安静”云云,却只是公文书的一面之词。毓朗日记透露出的,是另一种紧张气息。前述出京前,已预留遗言,正为担心革命党而作。南下中途,游南京明孝陵,见有巨石血痕,云系方孝孺敲牙处及杖毙臣工遗迹,遂以证明“有明一代之专制之威”,并引申曰:“今人议论,不能以放眼四海之外,随社会潮流,以求进化,沾沾焉。以中华夷狄横梗胸臆,视此当爽然若失矣。”(68)这番破夷夏差别的言论,或因闻知“有刺客往厦门”之传言有感而发。

自光绪三十年万福华刺杀前广西巡抚王之春,紧接着吴樾弹炸出洋五大臣,徐锡麟枪毙安徽巡抚恩铭,汪精卫谋刺摄政王载沣,林冠慈刺杀广东水师提督李准……短短数年间刺杀案此起彼伏,政治暗杀几成清末一大社会风景。吴樾(1878—1905)著有《暗杀时代》,内称:“夫排满之道有二:一曰暗杀,一曰革命。暗杀为因,革命为果。暗杀虽个人而可为,革命非群力即不效。今日之时代,非革命之时代,实暗杀之时代也。”(69)而清朝巡警部之设,即由暗杀案而起。据毓盈言:

余兄之升任巡警部侍郎也,以吴樾炸五大臣于火车站,朝廷建设专部,使徐君世昌整理警政始也。……徐君雄才大度,刚毅有为,内城事仍托之余兄,城外事则托之于赵君秉钧。(70)

此前毓朗在京师工巡局、巡警总厅已供职多年,巡警部设立后,即任左侍郎,实在算得上“北京开办警察甚有关系之人物”(71)。经历多事,他对革命党暗杀之了解不可谓不真切。奉旨赴厦时,上年恩铭遇刺的震慑尚未消退,革命党多隶南方籍贯,鼓浪屿更为华洋杂处之地,由此种种看来,预留遗言非纯出于矫情。而事实上,毓朗在厦门也果真遭遇了刺杀案。

初九日午间,旅居厦门的外国人在鼓浪屿西商总会招待美舰队官兵,连日作陪的毓朗等人因此得半日空闲。闽督松寿欲作东道,宴请自京来之专使,而毓朗以“予正持先严服,以王命不敢不从吉,周旋王事,私宴则不便往”为由,得以脱身。不过其户外自由活动,仍在卫队重重保护之中:

连日困于公务,俗不可医,思登眺以舒怀抱,乃潜出,杖而登山,只一童从焉。既为护从兵弁所觉,大惊,群来围护,肩舆亦至,时戒备正严也。余却之不得,乃乘肩舆使之西行。

待至归时,则会场中已抓获一刺客:

归至会场始上灯,闻日间松制军等正宴梁尚书及随员,忽有一人,环场而窥,巡警喝之,即奔,追捕之,搜其腰间,刺一,长咫尺,铁环、铁搬指各二,概行刺者也。闻已交县,后不知所终矣。问之松、尚二公,辄唯唯,概旧日风尚,有变不欲张扬于外也。(72)

毓朗因外出,侥幸无恙,但从上述文字,仍可嗅出当时“风声鹤唳,人有戒心”的不安氛围。今人距离清末已经遥远,无法感同身受,浩荡革命风云中的微小波折,在时人眼中可能相当于笼罩四野、挥之不去的绝大阴霾,毓朗日记故作疏阔恬淡状,实有不少自我排遣的成分。而亲历刺杀案的松寿与梁敦彦,反应则相对外露。马先生嘲讽松寿为“胆小鬼”、梁氏“怕行刺至破胆程度,听到轻微异常声音便会惊跳起来”(下,第98—99页),若设身处地想,那样的反应怕也不能算过吧。

十二日(11月5日)上午,大白舰队驶离厦门,毓朗、梁敦彦才如释重负。是日奏报:

美舰在厦连日款待宴会,赠赏品物,自提督以次均极欢洽,临别同声赞戴。据称,除将中国优待情形详细报知本国政府外,务恳代为奏谢,等语。该舰队于本日上午十钟开行,臣毓朗仍乘海圻兵轮于十七日北旋,臣敦彦前面奉恩旨,事竣赏假一个月,回籍省亲,亦拟同日回粤。(73)

于本月十七日,毓朗一行启程离厦,二十二日(11月15日)抵京。(74)时恰逢光绪帝、慈禧太后相继去世,一个时代由此落幕。毓朗自记:“入京,适是日德宗崩。……次日,孝钦显皇后崩,今上御极,醇邸摄政矣。”(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