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鸟外交”:周旋于日、俄之间
“水鸟外交”一语出自唐德刚《晚清七十年》,谓:
(李鸿章)在广州迟迟其行,但是中国将来与八国媾和,鸿章势必首当其冲,责无旁贷,因此他在广州,对内对外都要大搞其“水鸟外交”[duck diplomacy——水上不动,水下快划]了。(46)
这部近代史名著对李鸿章的外交能力评价不俗,推许他为近代中国唯二的堪称“外交家”者之一。(47)不过,书内对李鸿章在庚子事变时期“为争取外援,不惜假传圣旨”的描述,却不甚确。(48)
有关“李鸿章外交”的先行研究,已多注意到其晚年外交带有强烈的“亲俄”色彩,一般认为俄国是他极力投靠和倚赖的外交强援。然而检索历史文献,可发现李鸿章奉召入京后,最早对外试探的国家其实是日本。五月二十四日(6月20日),他就致电驻日公使李盛铎(1859—1934)称:
北事紧急,鸿奉命进京,即束装起程,中道多阻,恐赶不及。拟请先清内匪,再退外兵,希与日政府商之。(49)
李盛铎随即往见日本外相青木周藏(1844—1914),所得答复不过标准的外交辞令,仅声明剿匪、护使两事为当务之急,对李鸿章北上表示欢迎。(50)李视“伊藤(博文)、青木皆故人,闻将入觐当期许”,本希望其于危难之际施以援手,如此平淡的回应显然不能令他满意,故再次去电:“北电全断,昨转奏勿再妄动,以去就争,未知允否?若无办法,鸿去何益?乞仍与外部密商电告。”(51)言下透露留粤不行的意思,用以试探日本政府的反应。青木虽有“甚愿保全中国,故未多派兵”的表态,但提出办法,只是催促李鸿章“兼程入都,并调袁军办匪”,只字未及保护事;至于停战请求,则有意回避明确性的答复,只强调“现在各军进止,均由连合军总统相机办理,固非一国所能主持”。这让奉命往商的李盛铎颇感泄气,他向李鸿章抱怨“青木持论多偏,反复婉商多不听”,建议“仍请速定行期,或电美使商英廷”(52),转向他国再做试探。
五月二十五日(6月21日),李鸿章寄电驻英、法、德、俄、日五国公使:
鸿将入觐,惟大沽台船互击,并非奉旨,各国是否作为开衅?希密探彼政府注意所在。如可商量停兵,即日北上,面奏先靖内乱,再议善后。望探彼口气,速电覆,俾定行止。(53)
就各国回馈意向而论,以俄国最为积极,对大沽一役大度表示“不介意”“仍云决不失和”。(54)五月二十八日(6月24日)驻俄公使杨儒(1840—1902)更捎来重要口信:
昨与户部维脱谈,甚矜念中国。伊夙佩吾师威望,喜闻入觐,谓非师不胜此艰巨。又据吴克称,维向欲以信惠孚中国,际此时艰,颇思相助。师若作私交,密询了事之策,必乐借箸,等语。(55)
自事变发生以来,俄政府对华政策上刻意区别于他国,它清楚意识到自身核心利益在于东三省,在华北战场自觉扮演了“次等的普通参加者和敏锐观察者的角色”(56)。在圣彼得堡的外交界,更广泛流行一个观念,即李鸿章是“对俄国有利的中间人”,也是“目前情况下能与之谈判的独一无二的人物”。(57)当闻李奉召入京,俄国远东外交的灵魂人物、财政大臣维特(Sergey Yulyevich Witte,1849—1915)便主动放出了试探气球。杨儒则扮演了忠实的传声筒角色。他在当时已形成“俄集兵既便,又受各国之托,已成东方领袖”(58)的观念,对李鸿章表示:“窃以维(特)素以习东方事见重俄主,如吴(克托)言,度伊颇有办法,且肯效力。沽役俄伤人较多。善后之计,倘俄易就范,他国便有迎刃之势,刻下已成联俄之局,舍此恐无良策。敢密陈备采。如与维电,华文较密,儒当译送。”(59)
正受困于“旨召入京,竟无路可达”的李鸿章,如同找到救命稻草,当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五月二十九日(6月25日)复电:
求转致户部维脱:以中国夙蒙庇护,我亦久承厚爱。今到粤后,距京稍远,朝廷误信人言,姑息乱民,致酿战祸。旨召入京,竟无路可达,请公指示,有何相助之法。并请转奏大皇帝,俯念俄、华数百年友谊最厚,务求力为排解,转商各国政府,迅电来华各兵官,勿因无知官民逞忿小故,遽败各国和局。我当设法北上,面奏请旨,妥议办法。并望垂念我两人多年交情,代筹了事之策,密告杨使电示,等语。请将此电译成洋文转送,并交吴克一份。(60)
维特很快做出反应,表示深愿李鸿章作为“贵国皇太后亲近参谋之人与闻办理”当前一切事件,如设法保护在京公使、侨民,“本国政府并本国军兵必合力帮助”。(61)作为示好举措,俄方通过杨儒提议,派兵护送李鸿章北上:
钧麾北指,迟早两难。与维、吴密谈及此,亦颇代踌躇。伊等拟用俄兵护送,又恐滋嫌疑。俄主欲派吴前来相助,伊欣然愿往,甚为难得。吾师荩虑,想已成算在胸,切盼密示。(62)
值得注意的是,提供人身保护的同时,维特要求李鸿章“径饬满洲东省铁路沿岸地方官,禁乱民毁坏铁路、伤害工役,并照常帮助一切”,隐然以此为交换条件,体现他对中东铁路利益特别看重。(63)李鸿章的另一旧识“吴王”,即乌赫托姆斯基亲王当时也发来密电称:“俄国大皇帝待中国意思极厚,愿忘中国天津大沽所有之事,不与各西国联合办事,将遣我于西历七月携带和好信函前往北京。惟满洲铁路,望公速为力助保全。”(64)吴王传达沙皇意见,重在显示俄国政策区别于“各西国”,其本人亲身赴华,将与李单独交涉。
俄国人和李鸿章在各自需要时,找到了对方,可谓一拍即合。维特希望通过与李直接交涉,解决当下危机,维护在东三省的核心利益,对其来说,“有李鸿章作慈禧太后最亲近的顾问,彼得堡所能设想的好事莫过于此了”,于是,从此时起,“俄国外交界就坚决把赌注下在李鸿章身上了”。(65)而李鸿章欲借助俄援,保护自己,同时增强在清廷的话语权。俄政府异于列强的对华政策,在精通“以夷制夷”套路的李鸿章看来,正给他用武之地。六月初三日(6月29日),他即转奏维特来电,刻意声明“此次俄调兵最多,各国当推为领袖,果如所言,似宜引为援助”(66)。
附带一点说明,李鸿章北上,并未得到俄国以外大多数列强国家的支持,尤其以英国人反对最力。英国驻上海领事霍必澜(P.L. Warren,1845—1923)听说李将由广州南来的消息,立即致电伦敦:
李鸿章离开当地可能将带来危险。刘(坤一)和张(之洞)应是我唯一交涉对象,我认为不应与李鸿章进行任何谈判。(67)
在李鸿章出发前夕,英国首相兼外交大臣索尔兹伯里(Salisbury,1830—1903)还指示驻广州领事:“我们认为,在目前情况下,李鸿章留在广州比他前往北京将更有效地促进维护秩序的目的。”(68)从英、俄对抗的国际政治背景来看,李鸿章作为人所皆知的“亲俄派”,不为英人所喜,也不难理解。在他们眼里,李的形象多是“老迈的阴谋家”“没有良心的政治家”“擅长手段、不讲信用的旧官僚”一类;而通过戊戌政变重新训政的那拉氏,也一样不受西人待见,其召李入京,多被理解为俄国操纵的阴谋。(69)故此,以上海领事为首的英国人强烈反对李鸿章北上,实有着否定那拉氏领导的政府,进而否定这一政府在目前危机下所欲打通的外交渠道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