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备学堂总教习法勒根汉辞职探因
尚在署理两江总督时,张之洞对兴办军事学堂的重要性已有相当认识,曾奏陈朝廷:“整军御武,将材为先,德国陆军之所以甲于泰西者,固由其全国上下无一不兵之人,而其要尤在将领营哨各官无一不由学堂出身,故得人称盛。今欲照仿德制训练劲旅,非广设学堂,实力教练,不足以造就将材。”(74)光绪二十二年(1896)春,回任湖广后不久,张之洞即着手筹建湖北武备学堂,一面致电驻外公使,令选募洋员教习,一面规划筹款、建堂、招生诸事宜。(75)至七月初一日(8月9日),张之洞正式札委王秉恩(1845—1928)为武备学堂总办,钱恂为提调,姚锡光为总稽查。(76)
法勒根汉、根次二人被聘定后,于本年五月二十一日(7月1日)由德国启程赴华,至迟不晚于七月初已到达武昌。(77)七月初四日,姚锡光记录了与两位德国军官初次见面的情形:
在督辕,见有德员二见制府,探之,即新雇来武备教习也。闻其甚难说话。其来也。制府命蔡毅若观察为安排于铁政局暂住。而伊两员尚以铁政局非洋房,不乐居,颇为诮辞。照此,则不能受约束可知。制府处雇来洋人往往如此,其何以支?(78)
下车伊始,即有故事发生。法勒根汉等人初到,先宿于汉口德国旅馆,后渡江至武昌,访总督衙门,继被安排住在湖北铁政局馆舍。日记中“蔡毅若观察”,即蔡锡勇(1847—1898),时以候补道任湖北铁政局总办,为“香帅极亲信人”。其引领德人先入住铁政局,因屋非洋房,遭到嫌弃,不得已,又安排二人移居织布局一洋楼,德人复谓“此洋楼乃工匠所住,岂我辈住耶”,仍不肯入住。几番口舌之后,法勒根汉等人“坚执不肯渡江移来,仍住汉口洋寓,必俟造一新洋楼与住,始肯渡江来省”。最后作为妥协办法,德员仍以汉口德国旅馆为住所,在位于武昌的自强学堂内暂备两间房屋,作为临时憩息之所。目睹了以上一幕的姚锡光,对德国教习就职学堂的前景颇不感乐观,日记中评论道:
此两洋员甫经受雇来华,即如此骄蹇桀骜,日后武备学堂开办,必不能受节度、办功课,且必多生事端,必至穷于办理,如养骄儿。吾不知制府何以善其后?嗟嗟!(79)
至七月十八日(8月26日),法勒根汉、根次二人第一次正式赴武备学堂,示意今后将每日渡江来此,午前十点钟到,即于此间学中国话,请各配备一中文教师,稍后勘察地形,又提出于蛇山上建造新洋房为其宿舍。所求一一获允。姚锡光与德人周旋,心怀不忿,对一意宽纵的张之洞也略有微词:“泰西之狠如此。其住汉口,而每日渡江南来武昌也。制府允雇一小轮船专为伊旦夕摆渡,小轮船雇价每月九十元。洋人之侮慢中国,而当道竟不能驾驭雇来洋员,嗟夫!”(80)
法勒根汉等人到湖北时,武备学堂的运行尚未进入轨道,学堂房舍停留于设计图纸,甚至选址工作也未完成,最初一段时间只能暂借铁政局为学堂。就职数月后,法氏发现事事不如意,学堂未建,薪水未发,关于新军编制、学堂学规等建议无人喝彩,也没有译员来帮同翻译德国军事著作,他写给国内的报告充满埋怨,认为此次来华毫无意义。(81)事实上,这才不过是麻烦的开始。
光绪二十二年(1896)九月间,武备学堂出示招考,报考者空前踊跃,人数将逾两千人,出乎招考者意外。(82)后正式录取学生一百二十余名,原聘教习已不敷用。十月初,张之洞再次致电许景澄,请托德国陆军部增聘一人,要求“位在法勒下,月薪、分际同根次,而官职略如守备”(83)。前述德国政府原意通过对华输出高级军事顾问,加强军队指挥权方面的影响力,对于派遣教习并无热情。许景澄复电称“德兵部意须带队,因此作宕”,增聘教习事“碍难续托”,转而建议借法勒根汉个人关系举荐军官。(84)当时法勒根汉本人也以教学繁重为由,有意自荐数人,一则可分其劳,二则通过汲引私人加强势力。但最终张之洞还是绕过法勒根汉,调原自强军教官斯忒老(Ernst von Strauch)至武备学堂,何福满(Friedrich Wilhelm Hoffmann)和赛德尔(A.Seydel)至护军营充当教习。(85)
法勒根汉对自己被排除在增聘教习的决定过程之外,大感恼怒,而且聘来的原自强军教官品级低下,出身也非正规,法氏自视为由德国政府推荐的高级军官,甚至不屑于同他们合作。(86)而更大问题在于,武备学堂内部中、德双方人员的关系愈来愈坏,几至于水火不容。光绪二十三年(1897)春,学堂提调钱恂因与法勒根汉积怨成仇,愤然离职。他在致好友汪康年的信中道出心曲:
德教习,弟不过裁抑之,使不得如赫大人(赫德)之猖獗,何力能去?南皮助七分,故尚能行所志,不然殆矣。……弟办武备学堂已七个月,未得丝毫益处,未取丝毫钱文,见恶于洋人,见慢于学生,而坚守不去者,为此数千年中国兵权之不肯暗移于外人耳。何其妄!(87)
此处所见中外之争,主要是争权,而所争之“权”可分为两个层次:一为学堂内部的事权,二为更为广义的兵权。前者引起的纠纷,其实早在延聘之初已埋下伏笔。法勒根汉应聘武备学堂时,坚持要求确定总教习的权威,在合同中说明“专受总督辖,有事径禀”;驻德公使许景澄与之“再四驳改”,才略妥协,规定“归总督暨提镇充总办节制,禀件由总办转呈,即予批复”。(88)然而,以总督、提督、总兵一级官员充任学堂总办,在清朝体制内并不可行,故张之洞有一番颇费苦心的解释:“德员薪水、期限、受敝处及提镇之总办节制均可,如提镇无人,惟有派道员总办,学堂教习虽不归道员节制,然一切公事,教习须与总办和衷商办,如与总办道台意见不同,准其径禀敝处,听候批示。”(89)并向德国政府允诺,到华后法勒根汉加给副将衔,根次加给游击衔,“令其体制较优,以资表率管束”。(90)其后正式拟定的《武备学堂章程》第二、六款,对总教习和总办、提调之间的权责关系做有如下的规定:
第二款本部堂选派道员为学堂总办,管理学堂一切事宜,仍随时禀请本部堂之示。又选用洋员充当总教习及各教习,选派知府等官,充当提调。所有总教习等及提调,均听总办节制。该总教习,专奉本部堂及总办为上司,而与提调平行,各办各事。……
……
第六款总教习与提调分办学堂事宜,凡事经本部堂及总办酌定之后,其属功课之事,悉归教习主持,所有各教习及领班翻译学生亦悉归总教习管理。除功课之外,凡领班翻译学生各事,均归提调管理。……(91)
可见,德国教习在学堂中归总办节制,而与提调平行,并无绝对的权威。法勒根汉性格跋扈,喜揽事,当意见冲突时,很难协调与钱恂等人的关系。时任湖北译书局总纂的陈庆年(1862—1929)也观察到,法勒根汉“常争堂中一切权力”,“于学生功课外,而欲操用人行政之权”,“与官场则挑衅,遇事龃龉;与学生则忌刻,等于荒废”。(92)德国教习与中方提调因事权之争,屡屡产生摩擦,冲突愈演愈烈,关系自然难以修复,遂致相互掣肘。
至于“兵权”之争,则反映了甲午以后列强争索在华利权的情势下,朝野人士对外国干预军权的警惕。在编练江南自强军时,张之洞就主张“其带兵操练之权,悉以委之洋将弁,而约束惩责之权,则专归华官”(93)。到湖北后,委托许景澄代雇教习,也强调“惟兵事万不能归其专主,此节必须说明”(94)。法勒根汉等人到华,其职权被严格限制在武备学堂教授,绝没有直接统兵的机会。另外,新建湖北护军营虽以自强军为模板,但发生两点明显的变化:一是饷章不全用德制;二是不再用德国将弁为营官,而改用华官,只聘少数德将为教习。(95)据姚锡光所见,所聘德武官曼都德尔甫(Graf von Friedrich Bernstorff,又译贝伦司多尔夫)等人在护军营所授,“每日四点钟,两点学堂功课(午后),两点操场功课(清晨)。现学堂功课大约言行军、侦探诸事,操场功课则每礼拜教步队、马队、炮队各两日,日凡两点钟”(96)。光绪二十二年末,张之洞电告总理衙门,凡来鄂德员,“商立合同,或教语言,或教武备,惟断不能干预带兵之权,……须听鄂督及总办之道员节制,……历来所募洋将、洋教习,皆系如此。”(97)光绪二十四年,德籍自强军统带来春石泰因合同期满解职,一度试图通过关系,重归张之洞门下,而后者以“来春多情可嘉,然鄂省无力练兵,不能再添洋将,亦无他项需添教习之处”(98),予以婉拒。同年,张之洞致总理衙门电报,非常清楚地表明了自身立场:
查今日中国,练兵诚为第一要事,惟各国皆思干预我兵权,亦是大患。大率用洋人为教习则可,用洋人大员为将领则万万不可。洞前在江南所用德游击来春石泰等十余员练自强军,因系外省疆臣自行商筹,我出使大臣保荐,既不与该国国家相涉,又非先经奉旨饬办之事,亦非钧署饬办之事,故尚可听调度,然期满遣归时,枝节已多。至鄂省所用德都司法勒根汉,因系其国家兵部所荐,种种桀骜揽权生事,公使屡屡扛帮,幸而遣归。(99)
可见钱恂与法勒根汉争“兵权”,固有他本人痛恶外人侵权的因素,另一方面也是忠实秉承张之洞意旨,所谓“南皮助七分,故尚能行所志”,有意识地挤压外国教习的权力范围。当然,除争“权”以外,还有更现实的原因,这又涉及“钱”的问题。张之洞在湖北举办自强学堂、译书局、武备学堂三项新政,经费预算一年总计六万两,而仅总教习一人薪水就超过万两,与中方人员薪资差距巨大。武备学堂开办前,钱恂与姚锡光等人议论及此,已深为不满,以为“薪水大者必不受驱策”(100),待后来与德员共事时情绪有所发泄,实也不难理解。
光绪二十二年(1896)十二月间,法勒根汉曾上督署汉文禀函一件,原文未见。而据张之洞批示,“查所陈各节,多因未谙中国情形,怀疑误会”,其控诉内容系由武备学堂华洋矛盾所起,为此特令蔡锡勇等人面晤法氏,“详细慰解,俾释疑团”。但收效甚微,法勒根汉再次禀陈,并一一罗列不满之处,张之洞不得不再次饬派蔡锡勇“逐条询问,代为措置调停,善为劝慰”。(101)越年(1897),张之洞将钱恂调离学堂,以为安抚德人的权宜之计。(102)不过,法勒根汉的特殊性在于政府推荐的背景,这使得他带来的麻烦,远较他人更为棘手。至六月间,法氏与中方关系已近破裂,张之洞似乎也不堪容忍,当电令许景澄在德国续聘教官时,就强调“不必再托德兵部选派”,更不要让法勒根汉自己介绍,“缘前来之法勒根汉性情偏傲,不易调驯,而学堂人多课勤,法屡请添人,若不添人,则渠过劳甚不乐;若渠自觅之人,更难驾驭矣”。(103)同年底,法勒根汉在合同尚未到期的情况下,“忽停功课,欲辞回国”,这倒令张之洞有些措手不及,除通过各种途径劝留外,并特别解释:“提调乃帮同经理学堂功课以外各事之员,断非教习之上司,万不必误会滋疑;至于应需各款,该总教习但开一单送交总办,自可即时照给,凡可优待之处,本部堂无不格外通融。”(104)从中可见法氏所不满者,仍不外权、钱两端,只是此时去志已坚,再无转圜余地了。
光绪二十三年十二月,即法勒根汉初次提出辞职一年后,张之洞终于批准了辞呈,同意他偕根次一道离职:
照得武备学堂总教习法勒根汉,原订合同两年为满,今届一年又四月,忽自请归国,叠经该关道及学堂提调传述本部堂之语,曲意挽留,至再至三,并令教习德员斯泰老、工师德员锡乐巴极力劝留,更由本部堂亲自反复敦劝,仍留办事,是本部堂挽留该教习之真意确已十分显明。奈该教习归志甚坚,本部堂十分惋惜,不得已准如该教习所请。(105)
发生在湖北的军事教习纠葛,辗转传到了北京,惊动了德国公使海靖(Edmund Friedrich Gustav von Heyking,1850—1915)。他动用外交手段为法勒根汉抱不平,光绪二十三年(1897)初致张之洞电对德员辞职事进行干预,语气已相当不客气:“武备学堂德国武员法、景(即根次)两位,学识俱优,结实可靠。本大臣请贵制军按照德国陆军体统看待,不必使该两员怀退志,致与贵制军名望有关,本大臣深为企盼。”(106)而张之洞接电的反应是“深为诧异”,回复中也是软中带硬:
本部堂因该员系属西人,所以比本国之副将、游击看待从优,实在无可再加。本部堂惟知以礼貌分位相待,不知贵国陆军别有何等体统,况该员现派学堂教习,系照合同办理。学堂章程与军营章程不同,请贵大臣电告该两员,恪守教习职分,按照合同听学堂总办道台节制,更与本部堂所派提调平行,各办各事,不越分际,实深厚望。(107)
就在法勒根汉等人回国的同时,清朝驻柏林使馆为湖北省新雇聘福克斯(Carl Fuchs)、威耳赤(Albrecht Welzel)两少尉,至武备学堂执教。(108)其中福克斯三年任满后被继续留用。另外,原护军工程营教习何福满也调至武备学堂兼任教务,一度曾因不听总办调度引起矛盾,张之洞根据合同饬其“听候武备学堂总办节制,遇事随时与原委提调和衷商办,勿违”(109)。至光绪三十年(1904),武备学堂改为高等学堂,湖北当局将业已期满之德国教习全数辞退,还引起过德政府的不满,张之洞据理抗争,依旧强硬:“鄂省聘用东、西洋教员甚多,或辞或留,无关交涉,在我自有主权,德领事何烦过问?有添聘即有辞退,德政府何致于愤?”(110)当然这已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