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巡阅长江水师

一、巡阅长江水师

庚子年(1900),李秉衡北上勤王,终以身殉,写下生命悲壮的最后一笔。在回顾这一幕之前,有必要先追溯他的南下。

光绪二十三年(1897)十月,德国以巨野教案为借口,强占胶州湾。时任山东巡抚的李秉衡对外持强硬态度,而清政府坚持“敌情虽横,朝廷决不动兵”(8),不敢轻易言战。不久,奉旨补授四川总督,但以“近来旧疾日增,未能迅速就道”(9)为名,奏请开缺。获准后寓居河南安阳县。至光绪二十五年(1899)八月,重获起用,奉命为钦差大臣赴奉天查办事件。(10)不到两个月,十月十六日(11月18日)清廷发下谕旨:

长江水师前经彭玉麟按年巡阅,以资整顿。现在沿江各营诚恐无不懈弛,着派李秉衡驰赴长江,上下周历察看,仿照彭玉麟巡阅章程办理。(11)

查此上谕背景,本年春,意大利为强租浙江三门湾,派远洋舰队赴上海洋面游弋,向清政府施压。清廷谕令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刘坤一(1830—1902)等“严为戒备”,并授便宜行事特权,北洋水师提督叶祖珪(1852—1905)也奉命率舰南下,与沿江海各省面商机要,联合备战。(12)到下半年,意大利基本已放弃对三门湾的租借要求,在军事上也未采取进一步行动。清政府由此以为备战产生威慑,对外愈加趋于强硬,十月十九日(11月21日)上谕措辞空前严厉:“现在时势日艰,各国虎视眈眈,争先入我堂奥。……近来各省督抚,每遇中外交涉重大事件,往往预梗一和字于胸中,遂至临时毫无准备,此等锢习,实为辜恩负国之尤。兹特严行申谕,嗣后倘遇万不得已之事,非战不能结局者,如业经宣战,万无即行议和之理。各省督抚必须同心协力,不分畛域,督饬将士杀敌致果。和之一字,不但不可出于口,并且不可存诸心。”(13)可以说,庚子事变前,清廷尽管并无十足把握,但心理上确已有对外开战的准备。只是,这一点信心实际建立在对外情茫然的基础上。当时意大利未采取军事行动的主因,在于应付国内压力,而非受清廷备战声势威慑。(14)

李秉衡奉旨南下,与前述上谕发出约在同一时期。而他重获起用,继而被派赴长江办理差使,也与兵部尚书、军机大臣刚毅(1837—1900)的大力推毂有关。(15)刚毅在当年作为钦差大臣南下,如一般所知,公开目的是为清理江南各省财政,包括查办轮船招商局、电报局积弊案件。(16)实则沿途对长江防务也有所访查,并在复奏时多做批评,素受其青睐的李秉衡遂被推荐为整顿“懈弛”之可靠人选。就李本人而言,并不十分情愿接受这份差使。“巡阅长江水师”,是差,不是职,当时李秉衡职衔仍是“降调四川总督”。这一趟南下,与北上奉天查办事件形式略似,但究其内容,却迥然不同。李秉衡自认对办理民政、刑事尚有心得,至于水师军务则素非强项。他在接旨后,以“长江水师自揣不能胜任”为由,奏请收回成命,辩解说:

今臣起家牧令,洊任封疆,即偶涉军事,亦皆筹备于陆路,而于炮艇快划,上下风涛,从未经历,百种茫然。是实臣所未习,尤所未能也。(17)

这是明摆出来的理由,更深一层原因,在于他不喜欢和外国人打交道。山东巡抚任上,办理教案已屡受挫折,现在前赴洋人麇集的江南,更等于踏上是非之地,这在李秉衡的眼中,不仅是仕途的险阻,更是人生的艰难了。但清廷未准所奏,批谕:“着不准辞。”这让李秉衡失掉了退路。尽管无奈,他在谢恩折中还是写下了下面这一段话:

臣犹有鳃鳃过虑者:臣素性拘迂,不善办理洋务,久荷圣明洞察。在臣初心,岂欲为朝廷多生枝节?此番奉命巡阅长江,沿江一带人心浮动,毁堂闹教之案层现迭出,痞棍必假臣之姓名,洋人必以臣为口实。惴悚不安,实意由此,非敢避难就易,避劳就逸也。(18)

李秉衡没有掩饰对“洋务”无所好感,甚而在赴任之前,已表露出悲观的预期。不同于大多数老于官场、善于逢迎的巧宦,他的表白显得过于直露,也不似那些喜欢揽权任事的能吏,言谈中并不见多少豪气。从这份率直中透出的执拗,倒值得玩味。仅仅一年后,李秉衡就用生死作为代价,为上述这段话做出了注释。

李秉衡在受命后,仍未立即动身。他先以“衰病侵寻,历时已久”,奏请“赏假一个月”。(19)十月二十六日(11月28日),陛辞离京,即赴河南安阳寄寓休养。一月假满后,又以“步履仍复维艰”为辞,再次奏请“暂缓行期,续假一月,一俟开春,立即就道”。(20)拖拖挨挨,过了年关,当由安阳登程南下,已经是次年二月了。

二月二十八日(1900年3月28日),李秉衡到达湖北省城武昌,与湖广总督张之洞(1837—1909)、湖北巡抚于荫霖(1838—1904)、汉阳镇水师总兵周芳明一一会晤。(21)其后沿江而下,历经湖南岳州、长沙,湖北荆州,江西湖口、南昌,安徽安庆,江苏江宁、镇江,一路巡视,先后与鄂、湘、赣、皖、苏五省督抚、提镇会商江防,为期将近两月。(22)四月二十一日(5月19日),行抵苏州,以此为驻节地,择城内八旗奉直会馆为行辕。江苏巡抚鹿传霖(1836—1910)与李秉衡同城而居,常互通声气。

虽已粗巡长江一遍,但自驻节苏州,到勤王北上,相隔时间很短,李秉衡难有实际的作为。他唯一一次出手,弹劾对象直指总辖五省长江水师的最高长官,可谓出手很重,也很能体现其一贯雷厉风行的风格。四月二十六日(5月24日),即抵苏后第六日,李秉衡奏劾长江水师提督黄少春“徇纵营私,贪赌嗜好,废弛营务,勇额多虚”多项罪状,指其对活跃于长江的会匪、盐枭视若无睹,纵容“瓜镇巨枭徐老虎”(23),奏内进言:

惟值外侮纷乘、内奸思逞之际,即使竭力图维,犹恐后时,更何堪再任此等贪劣大员,败坏贻误耶?除长江防务另行妥筹,并就近会商伏莽办法,再专折具奏外,仰求宸断,立将黄少春开去水师提督,并撤去江胜六营统领差使。应请另简廉勇大员,速往任事,借资补救。(24)

不久因庚子事起,弹劾事件暂无下文。又过去两个月,清廷突然颁下谕旨:“黄少春着来京陛见。长江水师提督着杨金龙署理。”(25)该旨寄发于七月初二日(7月27日),正是李秉衡北上抵京次日,这一人事安排应是他觐见慈禧太后的产物。当时北京对外电信中断,谕旨传达多经辗转,及黄少春接旨,已经是京城告破、宫廷西逃后了。这里值得注意的是两江总督刘坤一的反应。他以江防吃紧,镇守需人,推许黄少春为不可多得的“知兵大员”,专折奏请留用:

该提督老于戎事,忠爱性成,于同治五年蒙恩简授湖南提督,迄今三十余年,专阃久膺,深孚众望,其朴诚忠勇,早在圣明洞鉴之中。现虽年逾六旬,精力极为强固。臣待罪南服,惟赖一二知兵大员相助为理。该提督驻守要隘,一时实难远离。合无仰恳天恩,俯准黄少春暂缓陛见,俟防务稍松,再行交卸就道。(26)

清廷依议而行。至次年(1901)四月,黄少春奉旨调补福建陆路提督。(27)刘坤一在长江防务方面对黄少春多所倚重,并在政治上予以庇护,这一点显然区别于李秉衡所持的严厉批判态度;再联系公开招抚徐怀礼的举措,其“应时权宜”的灵活手腕,更与李秉衡视若寇雠的立场拉开距离。这只是两个比较明显的例证,由此透露江督与巡阅长江水师大臣貌合神离的某些迹象。而接下来考察李秉衡北上过程,我们可以发现,这一条意见鸿沟究竟深到何种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