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结中方得失

三、小结中方得失

在大白舰队决定巡航西太平洋地区后,清朝政府继日本后发出邀请,继而确定接待地点、着手准备工作、指派迎宾专使等等,可以说反应还算迅速,措置亦无明显错处。与此事关系密切的人物如毓朗、梁敦彦等人,在近代史上也并非“全都谈不上有知名度”,马先生认为“他们悉为历史上边缘人物,谈他们的事迹,谈到厦门访问这时段就够了”(下,第76页),或是故意说的生气话。即仅就厦门访问这段来讲,被洋人起绰号叫“Yale-bred Chinaman”的梁敦彦,与美国关系深厚,且为袁世凯的主要外交助手;宗室出身的毓朗不乏留洋经历,在外交方面也非完全无知,有人评价他“曾涉重洋,奉使东瀛,复酬美舰于南海,使节所临,纵横数万里,所到之处江山胜概,风景大观,不知凡几,且吴越山水冠于中国,东瀛风物甲诸世界,其眼界之广,又可想见”(97)。上述二人派充专使,主礼宾酬酢,为各方面均可接受的人选。至于松寿、尚其亨,以地方官员莅席,聊备一格而已。马先生笔下,几乎不假辞色地加诸梁敦彦、松寿以“举止惹人讨厌”“胆小鬼”“本领低劣,做事马虎”等恶评,只对毓朗还算留情,以为“中规中矩,应算称职”。(下,第98—99页)如孟森所言,所谓奉旨“前往劳问”,不过“丰其廪给,畅其游观,尽联络之能事”(98),用大白话讲,就是最大程度让美国人吃好玩好。毓朗、梁敦彦的工作可预期地如此简单,他们确实也是这样做的,并且完成得还差强人意。除此之外呢?大概有两点可说:(一)受命之初,他们就很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对南下一行是抱有抵触情绪的,到厦门后,当地的不安氛围更加剧了这种心态,而且使得接待美舰方面的注意力有所转移。(二)目前没有材料可表明,他们对当时外交局势有何种判断,或提出何种有利于中国把握外交主动的建议。正因这种例行公事式的心态,毓朗日记中流露最多的,除了对革命党的关心,就只剩游山玩水的兴趣;而梁敦彦在接待任务结束后,甚至都没有返京述职,更不必提对政府有什么独到的进言了。

再就接待美舰的内容而言,铺张和高规格是引人瞩目的特点。此前日本政府已经高调地“打过样子”,清政府为使自己在与东亚近邻竞争中不落下风,招待美国客人可谓不遗余力。(99)在外交上,花多少钱,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看清政府是否明了美舰来访的目的,以及主动做出有利于己方的因应之术。如上所述,可惜没有。至于细节上,马先生归纳厦门迎宾的不足,包括:(一)没有民众的参与;(二)舰队能接触的人士严重缺乏横幅性;(三)活动地区太局促了;(四)活动节目严乏变化。(下,第100—101页)以上确为锐利独到的见解。中方迎宾安排固失于老套和狭隘,不过可以补充的是,在动员民众方面尚非毫无作为。据档案记载,厦门绅商各界曾于十月初十日公请美舰官兵(100),且不止于此,这次迎宾并未局限于厦门一地,而是全国范围的。十月初六日,即美舰抵厦门当日,外务部致沿江沿海及川滇各省督抚电称:

此次日本欢迎美舰,在上固极力联络,其民间亦踊跃异常,各新闻纸尤十倍鼓吹。此于国际上大有关系,中国接待美舰,亦应于民间加意。现美舰于初六日抵厦,希尊处密转知军、学、商各界,凡能联成团体者,均用西文迳达美舰,以示欢迎之意。(101)

而后,直隶总督杨士骧、湖广总督陈夔龙、四川总督赵尔巽、云贵总督锡良、江苏巡抚陈启泰、山东巡抚袁树勋、浙江巡抚增韫、江西巡抚冯汝骙、湖南巡抚岑春蓂、安徽巡抚朱家宝,均复电声明照办。兹举浙江一例,借为说明:

美舰来厦,除由增韫电致水师提督外,又由绅学商界代表分电该舰,共表欢迎,另由绅军学界电谢美外部,文云:“贵国与敝国睦谊素敦,近承减少赔款,我浙江一省减轻负担不少,即以见我全国受惠同深,敝国全体良深铭感。此次贵国舰队游历来我厦门,尤见惠顾情殷,曷胜光宠,特鸣谢悃。浙江绅界代表前江苏巡抚陆元鼎、浙江铁路总理前两淮盐运使汤寿潜、军界代表浙江陆军参议靳云鹏、陆军协统杨善德、学界代表教育总会江西即补知府项崧、翰林院庶吉士吴震春、商界代表杭州商务总会总理金承朴、协理潘炳南、杭州城北商会总理吴恩光暨浙江全省人等恭电。”另致伍公使再转达美外部谢忱,电文同。(102)

综上来说,以毓朗、梁敦彦为首的清朝接待团在“例行公事”的标准内,算基本完成了任务。十一月十二日(1908年12月5日),美使柔克义照会外务部称:

厦门接待兵舰之举,足为我两国最为敦睦之据,朗贝勒、梁大臣二位钦使为此事格外分心,特设盛宴,礼文周到,以接待伊提督及美国员弁,彼时并有他省官员亦往接待。美国总统与臣民尤为心感,兹伊提督与厦门领事,请本大臣特为致谢。(103)

外交辞令固有客套,但至少证明,中方接待美舰即或有“自辱”成分,却绝无马先生所谓“辱宾”的冒犯行为。归根结底,清朝在这一回合难得高分的原因,不在迎宾专使得人与否,也不在迎宾形式或格调之优劣高下,而在于中国于国际政治格局中的完全弱势。蒋廷黻(1895—1965)尝言:

甲午以后,中国外交完全丧失了自主权。北京的态度如何,往往不关紧要,关紧要的是圣彼得堡、柏林、巴黎、华盛顿及东京间如何妥协或如何牵制。(104)

如上节所述,美、日达成妥协,完全不需要顾中国脸色,无论唐绍仪使团访美,或大白舰队访厦,于当时东亚地区利益格局的分配,均属无足轻重。自20世纪初,美国首倡门户开放,在对华外交上保持相对柔软的身段,与各色穷形尽相、穷奢极欲的老牌或新兴帝国主义相比,确乎稍显清新,以至泰勒·丹涅特(Tyler Dennett,1883—1949)评价它“向来披着一件利他主义的外衣,动机虽然不是明显的急公好义,但是目的仍然是存有善心的”(105)。不过,关于美国对华政策的评价,即便在大洋彼岸也是一个聚讼纷纭的话题,(106)更不必说国人看待它时那种复杂纠结的心态。具体到大白舰队访华,如果不止于对事件中那些“辱宾与自辱”成分的刻画和讥讽,稍微站在当事人立场,考虑他们所面对的国际世界,或可更真切理解当时中美关系的价值与限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