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年与张之洞反目的潜因——兼论与宗方小太郎的关系

四、庚子年与张之洞反目的潜因——兼论与宗方小太郎的关系

钱恂在湖北学生监督这个位置上,成为湖广督署与日本外务省、参谋本部等机要部门联络的重要中介。除了操持湖北省留学生事务的本业外,他还受张之洞委托,负责代为延聘军事顾问、招募技术人员、购买军火及军需物资。光绪二十五、二十六年,张之洞长孙张厚琨、长子张权相继赴日,该父子在日社交、生活诸事,均由钱恂一手打理。庚子事变发生后,钱恂认定“救危之策,舍暂保南省,无别法”,应由东南各省联合一气,“筹定乱、抚外、保江海诸策,稍存政府规模,俾各国知我尚未瓦解”。(56)故代张之洞与日本外务省积极沟通,为促成“东南互保”不遗余力。而张之洞为添募新军、镇静地方,苦于“添兵练兵甚急”“长江弹压需械甚众”,指示钱恂向日本商办进口枪械弹药。在东京,钱恂实际充当了代办人的角色,但在传话时却有自行发挥的嫌疑。参谋本部大尉宇都宫太郎1900年的日记保存了钱恂与之交涉的言论,尤其7月6日条记:“钱恂至公所来访,言及张之洞或会设立新政府,目前当务之急乃是厚置兵力。”(57)事涉重大,而易生歧义,故引起学界很大的争议。

其实,如果注意钱恂本人的言说风格以及当时发言的语境,便可以理解“设立新政府”一语,不大可能是张之洞本人意向,而更多是钱恂个人心态的表露。从身份看,钱恂是清朝驻外的官员,而以交游论,钱恂与因反政府而流亡海外的梁启超、章太炎均属旧识。戊戌以前,他就在《时务报》上发表过文章,(58)与章太炎气味最为相投。政变发生后,清政府通缉新党,章避地台湾,十月二十一日(12月4日)抵台北后,致汪康年信中便有“近候仲逊,远候恪士,西望念劬,北望凌霄,幸谢故人,勉叛圣母”(59)之语。其视钱恂为“故人”,而勉之以“叛圣母”,意即背叛那拉氏。冯自由将钱恂列入“兴中会时期之革命同志”名录中:

钱恂[籍贯]浙江[职业]政界[组织]无[年代]己亥

字念劬,与章炳麟梁启超均属旧交,为钱玄同之兄,好谈新学,己酉(应为己亥)任驻日留学生监督。由梁启超介绍与孙总理相识。(60)

钱恂与孙中山的关系,究竟深入到何种程度,限于史料尚无法追究细节,“根本改革之说”究竟何指,也不易定论。但钱恂对清政府不满,观念上趋新,甚至带有某些“革命”色彩,却是事实。钱恂虽未直接参加维新、革命两派活动,但肯定对其组织和行动部分知情,作为政府驻外官员并未予以干涉,且与两派首脑保持密切往来。而形成对比的是,钱恂与驻日公使李盛铎(1859—1934)相处不惬,关系反而疏远。汪康年之叔汪有龄(1879—1949)当时在东京留学,经常报告日本情况,有谓“念劬在东京好对日本人骂中国”“惟闻木斋颇忌念劬,晤谈甚疏,此亦意中事也”。(61)对钱恂在日本的表现,张之洞也并非无知无闻。庚子事变前后,屡次告诫钱恂务必约束言论,“格外谨慎”“勿为好奇之谈,勿为积愤之语言”。(62)

钱恂思想激进不自庚子年始。甲午后,他对友人就大发“黑发者种类不佳”一类的议论。(63)据前引郑孝胥日记,他在1898年痛说“中国决必分裂,如江浙吴楚得为日本所割,为日本臣妾,此大幸也”,那么1900年出现“南清湖北省”这样“见者骇然”的说法,其实是其一贯思想的延续,也不能全算怪谈。而钱恂是否如张遵逵先生所论“受日本人宗方小太郎的影响”,则有待进一步考察。1896年后,宗方小太郎在汉口创办《汉报》,他与钱恂亦初识于当地。1898年3月19日记:

是日在汉口全体邦人于一品香聚餐。往访神尾(光臣),钱恂亦来访,谈话移时。晚,赴一品香神尾招饮。将散席时,汪康年、钱恂适于邻室设宴,召神尾、船津、梶川、井手、绪方及予同席。(64)

其后日记中,很少看到两人继续交往的记录。(65)同时期的宗方小太郎报告,凡谈及钱恂的场合,多称他为张之洞手下的能员、秘书官。至1900年夏间,钱恂致函汪康年,曾表示:“宗方来,尚未见。近往往视鄙人为中国官场中人,有不屑与谈之意。在彼固为不知人,在我转耳根清净。”(66)可知钱恂自我认同之一面,也可证明他与宗方的直接交往并不多。两人交情维系的中介,实为汪康年。

就私交来说,钱、汪关系最密。戊戌以前,两人同处武昌张之洞幕下,志趣相投,从而订交,后汪康年赴沪主办《时务报》,钱恂与之通声气,传达湖北官场消息不遗余力。钱恂赴日后,二人之间通函殷勤。用钱恂的话说,“华人梦醒者,海内诚有兄,然海外尚有恂,正不能谓一人而已”(67),可见二人交谊之固、钱恂自视之高。

约在初见钱恂一年多前,宗方小太郎已与汪康年相识。1897年3月5日记:“下午至《时务报》馆,见汪康年进士。浙江钱塘人,一代高士也。谈话移时。”12月3日,宗方又与汪康年晤谈,记:“《时务报》馆汪康年进士来访。与予同乘马车至四马路某酒楼,享洋馔,盛论当世要务。此人有于支那别立新国之意,予与其见解几乎相同。”(68)据此,宗方小太郎的目标,不只是在中国国内唤起亲日舆论,且欲建立自外于清朝的地方政权,这一思想得到汪康年等改革派的共鸣。1898年4月5日,宗方致海军大臣西乡从道报告:

以小生鄙见,收揽清国志士之心,待时机到来,助此辈成立一新国,我国或明或暗助长其势力,如同属国置于保护国的地位。极为必要。以使福建、浙江等沿海地区归我所有,助支那志士在与此二省相邻之江西起事,连同湖南、湖北、贵州、四川五省,一举开立新国。(69)

报告中露骨地表示日本政府为国家百年大计,不可错失良机,应速制大势之机先,助成中国地方省份独立,或建立新国,依附于日本。同年4月9日,汪康年在汉口访宗方小太郎,据后者日记:“与汪康年共谈立国要务。予问曰:湖广总督张之洞、湖南巡抚陈宝箴二公负天下重望,我辈宜说以大义,使之为我所用,如此则甚多便益。足下有此意否?汪(康年)曰:陈、张二人,目前难以为我所用,值时机到来之日,或将联辘并驰,共同致力于中原云。”4月11日,宗方回访汪康年,面交《清国时事话片十二则》,大要为“窥时机,举义兵,据湖南、湖北、江西、四川、贵州并广东一部,以建立新国”,并列举相关之方法手段。(70)至义和团事变起,汪康年“特至湖北,以剿拳匪、劾政府之说上诸张孝达制军,又至江宁,托人将其说上诸刘岘庄制军”(71)。这一行动实际受宗方小太郎、井手三郎等日本人的背后推动,而且包含迎銮南下、自立为国等复杂内涵。

从以上材料排比来看,钱恂所谓“中国决必分裂”的言论,确与戊戌前后宗方小太郎的政治动向合拍。但钱恂未必直接受到宗方影响,他的激进观念更可能是与周边士人尤其汪康年相互激荡而成。至1900年,钱恂与宗方之间并无联系,但通过汪康年,对游说张之洞的行动是知情的,不过对此不抱希望。听说汪康年赴武昌一行,去信语多讥诮:“所言某公向负众望者,殆指南皮。言剿匪、劾罪两事失机,诚可惜。然南皮中国学问渊深,岂肯出此?兄为江鄂游,未免冯妇矣。”(72)八国联军入京后,舆论鼓吹还政光绪,张之洞仍竭力维护那拉氏,钱恂抱怨:“鄂省下半年昏昏,往岁名声坏于一举,可惜!”(73)镇压自立会起义后,张之洞作《劝戒国会文》,刊印六百份,寄海外传布,并拟将“附乱学生”撤归国内。(74)钱恂在日本消极抵制,其私函向汪康年透露:“八月间是否南皮有撤回学生之事?有此意,无此事。”“湖北公牍欲撤归两学生,彼(日本)政府取决于弟,弟一定断为不可,彼即照办此事。上海有所闻者,祈秘之。”(75)

因种种“好奇之谈”“愤激之语”层出不穷,张之洞对于钱恂也不敢放任,再三予以申饬:“该守在东议论举止,非议沸腾,务宜猛省速改,不惟累鄂,兼恐自累。”(76)1901年初,以辛丑议和、襄赞需人为理由,张之洞召钱恂回国,特别强调“事关紧急,钱守无拘何事均可暂搁,万勿稍延”。(77)同时,致电驻日公使李盛铎,托代为劝解:

调念劬回鄂,专为议约万分棘手,事机又迫,念劬于交涉事最擅长,故急招之归,商酌一切,可谓重任。至此次另电,催其发劝戒文,与学生看另是一事,与调回鄂不相涉,渠不愿回鄂,殆误会,望公力劝速来鄂为祷。(78)

然而,钱恂又一次表现出了他的性格,不仅不领上司的情,反而提出辞呈,欲与旧关系一刀两断。此后,钱恂将住所由东京迁往镰仓,基本处于赋闲状态,不再过问政事。从程序上讲,钱恂离职只是其个人行为,张之洞并未明文撤去学生监督的差事。这有张氏本人之言可资佐证:“鄂系有公事暂回,并未开监督差,似不必由鄂知会外部、参谋(本部)。”(79)但他去心已决,对一切挽留也不以为意,所以对汪康年转述时,那些都被看作了可笑的事情:

弟近居镰仓,日日偕内人步十余里、数里不等,出游致足乐。李木斋忽纠集学生具禀留弟,夫南皮早有明电致木斋,言并未开去监督差,则此差由弟自辞,而南皮未允可知,亦何所用其留耶?不过弟不愿供此差耳,挽留未免可笑。(80)

张遵逵先生注意到《近代中日关系源流》一书中收录的钱恂一函,以为“极有趣”,“他称张文襄为‘张之洞君’(本来应称张香帅),意即他不(承认)是张之洞属下,这对于研究钱当时的心态,极有意义”。(81)1901年下半年,钱恂受张之洞之托,向东亚同文会会长近卫笃麿传达电命,函内以“张之洞君”称顶头上司,对于两人关系的变化,确实具有象征意义。同一年,钱恂向正处于草创期的日本早稻田大学(由东京专门学校改名)捐赠了大量汉文书籍,刻印自署“中国闲民”(82),同样值得玩味。到1903年,钱恂离开日本,前往俄都彼得堡任清朝公使馆参赞。此行引起日本人的“惊讶”,而深知其夫心理的单士厘,却有一种深刻的“理解之同情”:

钱恂致近卫笃麿手札(1901年9月5日)

《清國人銭恂寄贈圖書目錄》封面、首页

盖日本重视外子,以为与时局有绝大关系。今舍日本而北游,不能无疑。岂知外子年来自悔闻见太多,知识太早,颇用静观主义,为娱老私计,无论在何国,均不愿为有关系之人乎!(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