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道任上(之一):涉外人际交往的若干线索
光绪二十一年(1895)末,余联沅补授建盐法道(26),二十四年(1898)署福建按察使,次年署福建布政使。他在福建任上的表现,因史料不足,难窥其详。据《国史馆传稿》载:“闽江上游有滩口开刀嘴,湍驶漩险,商船患之,土人惑于风水不敢治,联沅委员监工凿碎之,川平陆夷,行旅称便。日本议开租界于厦门,民情不靖,联沅极力调剂,卒弭隐患。以福建办理洋务出力,赏二品顶戴。”(27)同年五月,即调任江苏苏松太道。
苏松太道,全称分巡苏松太兵备道,又名沪道、上海道、江海关,隶属两江总督,下辖两府(苏州府和松江府)、一直隶州(太仓直隶州),道台衙门位于松江府管辖的七县之一上海县境内。(28)在设立初期,主要职责为军事监督,继被赋予管理江海关的行政权,鸦片战争后上海辟为口岸,所谓“夷务”开始成为常规职责,洋务运动时又直接负责江南制造局、轮船招商局等新型机构和企业。上海道的职能沿革是个持续扩大的过程,到19世纪后期,它已经被普遍看作直省督抚以下“东南地区最重要的职位”(29)。可以说,洋务职责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上海道的特殊性,余联沅能够脱颖而出,补此“东南第一美缺”,至少说明前数年他在外官任上表现不错,就办理洋务而言,已不算是一个生手了。
到了上海这样一个商业繁华之所、华洋杂处之地,免不了于新鲜事物耳濡目染,躲不开与各路外人往来酬答,余联沅身上原有的清流底色,似乎也被渐渐淘洗干净。有学者讨论过“最早留学海外的高干子弟”这样一个有趣的话题,并举出张之洞长孙张厚琨、岑春煊之子岑德征等实例。(30)其实,余联沅也算得上最早吃螃蟹的那一拨人,而且他把两个小儿子都送到了日本。论此事缘起,还在1899年日本政界要人、东亚同文会会长近卫笃麿(1863—1904)访华一行。(31)当年近卫笃麿出访欧美各国,归途中顺访中国,从10月25日抵达上海,至11月18日回国,相继游历南京、武汉、苏州、杭州等地,结识了一大批中国朝野人士,其中就有新任上海道余联沅。近卫笃麿10月27日记:“午后七时,代理领事松村在领事馆设宴,经介绍结识前上海道蔡钧、现任上海道余联沅。九时半左右,两道台辞去。”(32)是为近卫与余联沅的初识。11月10日续记:“今晚余联沅道台设宴款待。……余道台送来予所请托之挥毫大作,颇佳。”(33)同月,录有“上海通信”一则如下:
余联沅系持日本主义之人,其二子余祖钧、余逵在福州东文学堂学习日语八个月,虽尚难运用自如,但阅读释意已无大碍。此二人皆有将来留学日本之意愿。(34)
至次年2月,上海支部会员井手三郎来信称:“上海道余联沅多少具有变法之意,其子二人(祖钧、逵)频频来访。”(35)由上可知,还在福建任上时,余联沅已经安排二子学习日语,为留学做准备,而在当时日本人眼中,被视作“持日本主义之人”,至少旁证他对日感情相当不恶。
余联沅在上海吐露送儿辈留日的意向,并非突兀,事实上也是受到日方鼓励的结果。近卫笃麿一直认为,要追求亚洲振兴,中国必须实现自立,而其基础在于解决振兴教育、人才养成这两大课题。1899年初,东亚同文会讨论在中国大陆设立支部时,就决定“凡清国有为子弟,不拘其数,各支部应予适宜的熏陶培养”(36)。该会制定了雄心勃勃的在华事业发展计划,重点基本都在长江流域,近卫笃麿有意识吸纳清国要人子弟,也基于非常现实的考虑,用他自己话说:“为经营事业的方便,要不时与支那官吏打交道。”(37)所以,几乎同期,我们还可以看到,湖广总督张之洞、前上海道蔡钧、江南候补道陶森甲都提出了送自家子弟赴日留学的请求。余联沅实不过是一“预流”之人,而并非孤例。
至1900年7月,余氏兄弟实现赴东京留学。现存近卫笃麿与清末要人往来书函中,有余联沅手札五通,余祖钧、余逵连名信札一通,全部在1900年内所写,内容均与留学事相关。兹录7月24日去函如下:
近卫上公阁下:去岁高轩莅沪,借识芝仪,深幸观光季子之来临,益钦赋海元虚之博雅。忽忽判襼,葛裘倏更,比想政履贤劳,兴居佳鬯,扶桑引领,伐木倾心。兹有请者,五小儿祖钧、六小儿逵均有志肄习东文,业已两载。前曾为阁下座间谈及,因敝处虽有名师,苦鲜益友,不免有一传众咻之弊。兹特令其遄赴贵国游学,专心卒业。惟小儿辈一切人地生疏,已嘱其趋谒台端,就正有道,务望阁下不吝指教,俾得负笈有方,并随时训迪。幸甚。专恳。敬颂台绥。余联沅顿首启。(38)
余祖钧、余逵兄弟到东京后,寄宿于东京同文书院,生活、学习方方面面都受到近卫笃麿的关照。(39)余联沅与近卫的往来书函,多围绕儿辈教育事,未涉及时政。唯1900年10月函中,已升任江西按察使的余联沅告以“沅谬任巡车,时艰无补,惟日祝近日事能早和平,斯为万幸耳”(40),流露经历事变后的心绪。
值得注意的是,在上述交往中,时为日本驻沪代理总领事的小田切万寿之助(1868—1935)一直扮演着中介的角色。(41)身任外交官的小田切,同时为东亚同文会会员,这使他在华活动多了一层便利;反过来,正是通过这类公私兼及的人际往来,余联沅与在沪日人建立起紧密关系,为他在非常时期的应变提供了助力。就晚清外交体制而言,地方督抚可借助于道台级别官员,直接与各国领事建立外交联系,双方文件往来可用“照会”字样。至义和团事变爆发,北京使馆区被围,各国驻沪领事被深深卷入战时外交中,他们一方面获得“专责办理”长江苏浙一带之事的授权,为各国政府对华政策的直接负责人,一方面又身居交涉第一线,或多或少有着因地制宜、从权操作的空间。在此特殊时期,领事当局涉事之多、介入之深,实已超出一般国际法所规定的“为了本国商务和航海的利益”(42)这一领事活动的基本性质,而一跃为中外交涉新的重心。在面向中方谈判时,该群体采取集体行动原则,而其内部则始终充斥着猜忌与竞争,某些个人或因禀赋、才能、政治抱负等因素,表现出强烈的“个性”。(43)个别领事依靠人脉关系,还保留了特殊的信息和交涉管道。王尔敏曾注意到:“各国领事中,小田切与蔡钧比较接近,霍必澜与余联沅比较接近,白藻泰和古纳二人与福开森最接近,因此各国的意向行动,很容易被盛宣怀探悉,而应付起来也显得不拙。”(44)余联沅与英、日等国领事保有的私人友谊,也方便他在“东南互保”交涉中发挥作用。
南洋公学监院、美国人福开森,并无任何官方背景,由于人际的熟络和位置的便利,在“东南互保”时期也成为“盛、余最得力的策划人”(45)。美国第二次“门户开放”照会发表于1900年7月3日,恰在事变期间,照会中指出“北京事实上已处于一种无政府状态,因而权力和责任实际上已移归各省地方当局”,除强调与各国一致行动保护美国公民财产、重申在华贸易机会均等以外,还加入了“维护中国领土与行政的完整”的新内容。(46)余联沅激赏于华盛顿首倡“保全中国疆土”,于是向刘坤一推荐福开森,提出派其归国游说,斡旋停战,电内称:
前托由美总领事古(纳)电商美总统,昨据复电,已倡首转商各国保全中国疆土等情。此番中外既成衅端,以赖邻好之国维持解免。中美向称辑睦,若资倡议转圜,所谓保全中国疆土借有把握。惟该国为民主,总统外尚有议院各部,均主议国事者,必有能员前往游说,始可交融就绪。
兹查有南洋随员福开森,于此番中外情形极为熟悉,而东南一切办法尤所详明,若令派令前往,该员以本国之人与本国政府关说,必能水乳融洽。(47)
余联沅之于“民主”国家政治运作的理解,显示他在观念上有与时俱进的一面,不过仅凭个人交往的印象,就一厢情愿地推动福开森“前往游说”,仍难免对国际大势的隔膜。福开森或为沟通中外相对合适的人选,但是否有能力“关说”其政府,则需要打一问号。这一类举动也提示了我们,应注意外交事件背后的人际网络,晚清外交的一大特色可能恰在于它非制度化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