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收容北洋海军

三、收容北洋海军

庚子事变中,北洋海军经大沽一役,再度南下避战,陈三立有谓沈瑜庆“言于刘忠诚公者亦如之”,“如之”即如甲午时所为,此二度收拾“海军余烬”的情节,知者更少。

甲午威海一役是中国海军史上的大惨败,北洋舰队几至全军覆没,幸存军官、士兵也在战后被裁汰、解散。后世对此沉痛教训多有反思与总结。而较不为人所注意的是,甲午战败后一段时间,清朝仍有重建北洋舰队的计划,尤其戊戌前后,相继向德、英等国购买多艘大吨位铁甲舰,并将前北洋海军将领叶祖珪(1852—1905)、萨镇冰(1859—1952)等人开复起用,饬命“选择朴实勇敢熟习驾驶之员,督同认真操练,以为整顿海军始基”(56)。至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重建的北洋海军已初具规模,拥有巡洋舰、驱逐舰、鱼雷艇十余艘,其中“海天”“海圻”数舰属于二级巡洋舰,是中国近代海军史上仅次于“定远”“镇远”的大吨位军舰,对于复兴海军起到核心力量的作用,故有论者称这是“海军发展的第二个浪峰”。(57)次年(1900)春夏之交,义和团事变起,中外交衅,清朝再次面临危机。令人意外的是,北洋海军不仅全程自外于战争,而且主力舰队联翩南下,加入所谓“东南互保”的行列中。这段史实失载于《近代海军史事日志》等海军编年史著,相关情节迄未得到清晰梳理,而个中原委也值得深入探讨。(58)

北洋海军没有参加大沽之战。五月二十日(6月16日),战斗发生时,北洋主力舰队正在山东登州、庙岛一带操巡,只有“海龙”“海犀”“海青”“海华”四艘鱼雷驱逐舰因等待修配机件,停泊于沽口船坞。北洋水师统领、提督叶祖珪先期乘旗舰“海容”号返天津承商机要,预感将有战争爆发,即有意将留守舰船调山东归队,以避敌锋,未及成行而战事已开。大沽炮台失陷后,四艘鱼雷艇全部被夺,遭英、法、德数国瓜分。当时外国人也观察到,悬挂海军提督旗的二级巡洋舰“海容”号“完全无意参加战斗”(59)。事实上,联军进攻大沽炮台时,叶祖珪欲将海军置身事外,“始终并未援应”(60)。在被围困后,叶祖珪下令熄火抛锚,放弃作战,最终连人带舰悉数被俘。此后“海容”舰由各国共同监视,被扣留在大沽口,禁止移动。(61)北洋舰队失掉了统帅,而当时朝廷意向未明,下一步如何行动成了悬念。为躲避联军锋芒,山东巡抚袁世凯力促舰队由黄海海面南下,于是海军主力由“海天”舰管带刘冠雄(1861—1927)、“海琛”舰管带林颖启(1852—1914)带队,转舵驶往上海。北洋海军此行本意在于避战,但抵泊吴淞港后,却造成一个意外的后果——上海租界侨民视此为战争信号,引发集体恐慌。

北洋舰队在此时入驻吴淞港,在人心惶惶的租界侨民看来,无疑是一个危险的战争信号。当时日本领事小田切万寿之助(1868—1935)就抓住这一动向,将此作为动员本国派兵的理由,五月二十七日(6月23日)向外务省报告:

北洋水师六艘军舰已于过去数日间抵达本港,其对当地侨民安全构成直接威胁。请批准本官前电禀请实施之措置,迅速向上海增派军舰。是为切望。(62)

在长江流域拥有最多利益并最具权势的英国,也表现出积极干预的姿态。事变之初,它就向江、鄂两总督提出派军舰开赴长江口岸护侨,当战争局势日趋严峻,又企图抢先控制吴淞炮台、上海制造局等战略要地。至五月二十五日(6月21日),上海领事团召开会议,对当前局势做出如下评估:

现今除吴淞有一千余名、上海制造局附近有七八百名清兵屯驻外,松江府尚驻有二千数百名清兵。因此次事变之故,对岸浦东失业流浪之劳工已达五千人,上海制造局职工千余名已三月未发薪资,颇有激昂之状。又清国军舰陆续而来,在吴淞及上海港停泊不下六七艘。一旦时机逼迫,此等兵队、军舰及劳工有所异常举动,当地安全将彻底无望。(63)

会上一致决定致电在大沽的各国舰队司令官,请求向上海增派军舰,以为支援。同时照会沪道余联沅,指出停泊本港的北洋舰队距离租界咫尺之遥,为潜在的军事威胁,要求迅速驶离上海,或移泊较远洋面。迫于领事当局的压力,正紧张筹议“东南互保”的盛宣怀在五月二十七日(6月23日)致电刘坤一:

北洋各兵轮来言,接余道照会,各领事商嘱移泊吴淞口外,以免洋商误会。沈道则请驻江阴,又恐鉴帅在江阴饬炮台放炮,则兵轮必危。拟请电余道明告领事,断无他意,如必欲移泊淞外,亦无不可。(64)

除传达各领事针对北洋舰队的驱逐要求外,电内明确提出由吴淞移驻江阴的方案。提出者“沈道”,即当时在沪的沈瑜庆。“鉴帅”,巡阅长江水师大臣李秉衡(1830—1900),字鉴堂,时驻苏州,因英舰拟入长江,计划赴江阴以武力拒阻。面对英人军事干预的企图,刘坤一、张之洞迅速达成“力任保护,稳住各国”的共识,用以杜绝外人“窥伺”的野心(65);同时,对李秉衡表露出的对外强硬姿态,联手予以压制,避免其“孟浪”坏事(66)。北洋舰队南下,对立意于“地方保护”的刘、张来说,又是一次不小的挑战。

《沈敬裕公年谱》录有庚子年沈瑜庆致刘坤一的一封电报,透露了北洋舰队南下一行的许多细节,文录下:

据海琛管带林参将颖启面称,在烟台途次奉东抚袁三次电云“大沽炮台已与各国开衅,属兵船速南行”等语。该管带遵即到庙岛,与萨帮统镇冰商酌,萨因庙岛之美教士恳留保护,一时不能遽来,饬海琛、海筹、飞鹰、复济、通济先行南下。海琛、通济本日已进口,泊下海浦。海天到吴淞,海筹、飞鹰、复济明日可到。

统领叶镇驻海容,船在大沽。英国水师队中各国兵轮,问此船系团匪,抑系官兵。叶告以系中国国家水师。答云,既系国家水师,当不助团匪,请照常停泊。惟三雷艇在大沽口内因升火装雷,为英水师所拘,尚有一雷艇并飞霆猎舰,在船坞为俄人所据。此次我兵轮在海上遇各国兵轮,不认失和,彼亦未以失和相待。

该管带等以北洋电已不通,东抚又促南来,伊等无所禀承。此数船所值不赀,本日此间又有据炮台及制造局之谣。愚见不如饬令驻扎江阴,以壮南洋门户,可收将来之用。京畿乱未定,各省司关应解京饷,应饬一律截留,勿为盗赍。开平煤矿被据,煤源将竭,船无煤不行,应饬支应所及早储备。事机间不容变,请公与香帅合力主持饬遵。职道本拟趋辕面陈,因沪上多谣,候示进止。职道瑜庆禀。宥。(67)

该电韵目作“宥”,知发电时间应为五月二十六日(6月22日)。此次南下者为原在山东登州、庙岛一带操巡的北洋主力舰队。提督叶祖珪所在旗舰“海容”号及四艘鱼雷驱逐舰,时驻泊大沽口,全程自外于战事,后悉数被俘,此即函中引述叶祖珪“既系国家水师,当不助团匪,请照常停泊”一语的背景。(68)据“海琛”舰管带林颖启之言,可证海军南下系出于山东巡抚袁世凯的建议。水师帮统萨镇冰率“海圻”舰留守山东,将烟台蓬莱一带教士、侨民保护上舰,又营救在庙岛附近触礁的美国军舰“俄勒冈”号,因此颇受外人好评。(69)此次南下船只包括“海筹”“海琛”“海天”“复济”“通济”“飞鹰”等六艘,其中“海琛”“通济”“海天”已于当日早间抵沪,两艘由海口沿吴淞江上驶,入驻下海浦,一艘泊于吴淞海面。(70)当时的舰队首长刘冠雄、林颖启皆闽人,出身于福州船政学堂,与沈瑜庆有旧谊。无论出于公务、私谊,沈瑜庆对接纳南下舰队都责无旁贷。他建议由江、鄂两督饬令北洋舰队转驻江阴,当然出于保存海军实力的考虑,同时也注意到当时流行的“据炮台及制造局之谣”。

又,笔者从社科院近代史所藏张之洞未刊电稿中检出一电,系张之洞于五月二十七日(6月23日)复沈瑜庆电文,兹录下:

宥电悉。所论皆是,惟必须电达刘岘帅、李中堂、许筠帅。方可商办,切速。各国水师提督照会想已见过,系照会几省,何日交来?并示。(71)

沈瑜庆去电原文已不存,而此电韵目亦作“宥”,与致刘坤一电文系同一日发出,内容即为请刘、张“合力主持”北洋舰队移驻江阴事。张之洞对此建议表示首肯,唯出于谨慎,要求东南各省互通声气,步调一致。

至五月二十七日,南下北洋舰只已经全数抵沪,将来动向如何,成为急迫的问题。沈瑜庆再次致电刘、张,建议如下:

顷有水手搭“富平”归,见各船下半旗,“海容”亦下半旗,而无统领旗,各管带闻信大愤,恐叶提督或不妙。现存各船不足御各国,靖匪则愿竭其力。团匪召外衅,杀无辜,得罪天下。可否布告各国:“请暂作壁上观,中国水师,情甘剿匪。如果不效,再请协助剿匪。”即所以自解于各国也。据情代陈,当否?训示。(72)

沈瑜庆主张就北洋舰队南下,对外迅速表明立场,其目的非“御外”,而在“靖匪”,如此不仅可“自解于各国”,同时也与“互保”宗旨合上节拍。这一意见得到刘、张的重视,很快依议而行。也就在同一天,盛宣怀明确提出“互保”办法,建议“岘帅、香帅会同电饬地方官上海道与各领事订约”。沈瑜庆随即被刘坤一指派为两江代表,在沪与议“互保”交涉。

北洋舰队相继驶离上海,受到租界当局的欢迎。五月二十九日(6月25日),日本领事小田切向国内报告:“刘坤一已下令目前碇泊本港之北洋舰队向江阴转移。此一措施大获本地民众赞赏。”(73)除前述六舰外,不久北洋水师帮统、总兵萨镇冰也率“海圻”舰南下,一并开往江阴驻泊,加入“东南互保”的行列。有研究者认为:“就海军而言,这是它第一次不执行朝廷命令,在某些实力人物支持下,擅自行动。”(74)不久,刘坤一在复陈当地“筹办防务情形”时提到:“……一面调集各项兵轮、雷艇、蚊船,暨北洋驶来之‘海圻’‘海筹’‘海琛’‘海天’‘复济’‘通济’‘飞鹰’七兵舰,分泊江阴等处,俾收水陆夹击之效。”(75)在这里,他是把北洋水师的临时安顿当作“江海要隘布置”的业绩来叙说的,当然隐去了迫于压力而为之的内情。不过,这一性质模糊的行为,在当时部分化解了外人的质疑声音,事后也得到了朝廷默认,为“东南互保”的成功增加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