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议“东南互保”
相比于甲午年事迹,沈瑜庆在庚子事变中的作为,更少有人知情。当时沈瑜庆为两江总督刘坤一(1830—1902)所信用,多与闻时政机密,涉入“东南互保”尤深。陈三立所撰墓志铭称“拳匪乱,东南互保之约成,公首奔走预其议”(28),已点明事实,唯语较约略。而陈宝琛作寿序文,记叙更加显白:
庚子之祸,大局岌岌,长江上下,伏戎几遍。君奏记于刘忠诚,多关至计。而东南互保之议,君实与武进盛宫保倡之,且代忠诚莅沪定盟,复请畀李文忠全权,始转危为安。(29)
《涛园集》收有《寿新宁宫保两绝》,其一云:“平戎仲父忧王室,荐士梁公感旧京。痛定若思茂陵策,故应险绝念平生。”(30)即咏庚子“东南互保”事,后两句引东汉马援(前14—49,扶风茂陵人)直谏光武帝故事,可见当时刘坤一尚有犹疑,而沈力劝,故谓“险绝”。那么,在风云突变、危机四伏的庚子年,沈瑜庆究竟有何作为呢?
一般近代史著作在描述“东南互保”事件时,都注意到上海是江宁、武昌——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驻节地——之外另一个重要的酝酿地点,也往往强调以盛宣怀(1844—1916)为核心的“上海中外官绅”这样一个群体的存在与作用。(31)赵凤昌(1856—1938)、何嗣焜(1843—1901)均为常州武进人,是盛宣怀的同乡,也是当时为其所亲信的幕僚。二人共同面见盛宣怀,提出华、洋两界由中外分任保护、“由督抚联合立约”的设想,上海道出面与各国领事交涉,各省则派代表随同议约,已发“东南互保”之先声。(32)此外,盛宣怀与日本总领事小田切万寿之助(1868—1935)有所密商,同样值得注意。最后促使他做出决断的,则是时局的变化。五月二十七日(6月23日),盛宣怀分别致电李鸿章、刘坤一、张之洞,明确提出中外互保的办法:“如欲图补救,须趁未奉旨之先,岘帅、香帅会同电饬地方官上海道与各领事订约,上海租界准归各国保护,长江内地均归督抚保护,两不相扰,以保全商民人命产业为主。”(33)
“东南互保”的倡议最终得到积极回应,但考诸事实,刘坤一、张之洞皆未在第一时间复电答应,其决策经过了极为慎重的考虑。当时刘、张周边幕僚多有表现,而沈瑜庆于宁、沪之间往返联络,作用相当关键。沈瑜庆第三子沈成式作《沈敬裕公年谱》,记述谱主在庚子年的事迹:
五月,拳匪乱作,北方糜烂。公与武进盛愚斋宫保(宣怀)以东南半壁,华洋杂处,万一有变,盐枭土匪,借以为机,全局不堪设想,宜与外人定约,租界内地,各担责任,俾宵小不得滋事,东南乂安,足以补救西北。遂电武昌,并入宁面陈,于是东南互保之约成。又代表忠诚莅沪,与各国领事定盟,并请忠诚奏请畀李文忠全权。(34)
复按赵凤昌《庚子拳祸东南互保之纪实》,可印证“入宁面陈”确有其事:
即定议由其分电沿江海各督抚,最要在刘、张两督。刘电去未复,予为约沈爱沧赴宁,再为陈说。旋得各省复电派员来沪。盛即拟约八条,予为酌改,并为加汉口租界及各口岸两条,共成十条,并迅定中外会议签约之日。(35)
所称“予为约沈爱沧赴宁”一节,是指赵凤昌出面,联络当时在沪的沈瑜庆,约其往江宁一行,劝刘就范。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记赵凤昌口述此事,颇有生动的描述:
老人为予言,是日为六月某日,为星期六,时由沪赴宁必以轮船,星期例停开,涛园方以道员在岘庄幕府,诇其回沪宴集,亟走访之,尚记座客有陈敬余[季同],以人多不敢言,捉衣令著,纳车次,热甚,汗如洗,默无一语,到盛处,始详言之,即请下船诣南京劝刘。至涛园如何促岘庄,
遂不能知,要其在幕府有大功则不妄也。(36)
赵、盛约沈劝刘,文中作“六月某日”“星期六”,查照《愚斋存稿》,可知即五月二十七日(6月23日)。当天去电刘坤一提议“互保”后不久,盛宣怀又加一电:
霭沧今晚赴宁,请速定东南大计。(37)
按,光绪二十二年(1896)刘坤一回任两江总督,沈瑜庆继续在江苏留用,时以道员督办吴淞清丈工程局(38),故常往返于沪宁之间。二十七日当晚,沈瑜庆即乘轮船前赴江宁,据张謇(1853—1926)日记五月二十九日(6月25日)条:“蔼苍来,议保卫东南事,属理卿致此意。”(39)可证其到达南京后,偕同刘幕中诸人就“东南互保”事展开游说。《啬翁自订年谱》记:
与眉孙、爱苍、蛰先、伯严、施理卿炳燮议合刘、张二督保卫东南。余诣刘陈说后,其幕客有沮者。刘犹豫,复引余问:“两宫将幸西北,西北与东南孰重?”余曰:“虽西北不足以存东南,为其名不足以存也;虽东南不足以存西北,为其实不足以存也。”刘蹶然曰:“吾决矣。”告某客曰:“头是姓刘物。”即定议电鄂约张,张应。(40)
文中何嗣焜(字眉孙)、沈瑜庆、施炳燮(字理卿)、汤寿潜(字蛰先)、陈三立(字伯严),皆刘幕宾客。论史者注意到刘坤一晚年在政治上屡有非凡表现,又疑其“才非过人,互保必幕府所为”(41)。合上看来,就刘坤一定计“互保”而论,“幕府有大功”之说应为事实之一面。
刘、张复电赞同“互保”同时,授命上海道余联沅出面“与各领事订约”,盛宣怀“帮同与议,指授沪道”。(42)另外,湖北、两江分派道员陶森甲(1855—?)、沈瑜庆作为代表,赴沪参加会议。五月三十日(6月26日),刘坤一致电张之洞称:
沪道所拟五条,均可行。……已电令速商杏荪,定今日三点钟会议。陶道到宁,沈爱苍亦来,告以尊意,并加派沈帮办此事,均令速往。仍电沪先议,不必候。至杏荪处,昨经电托相助为理,得覆允办。(43)
既有论著言及“东南互保”,多谓陶、沈直接参加了中外会议。如《上海通史》称:“6月26日,上海道余联沅、道员陶森甲(张之洞代表)、沈瑜庆(刘坤一代表)与各国驻沪领事在北浙江路会审公廨举行会议,……经过谈判,当日议定了《东南保护约款》和《保护上海城厢内外章程》。”(44)此说不尽确。会议当天,陶、沈均在南京,尚未到沪。(45)而江、鄂代表莅沪后,具体的议款活动主要是秉承两总督意旨,强调限制外国兵舰入江。六月初四日(6月30日),沈瑜庆、陶森甲联名致电刘坤一、张之洞:
盛京堂传示宪电并李使电,第五条颇难商办等语,职道商余道告各领,兵船虽不能禁其进口,亦应立定限制,先期知照,免致误会。顷小田切云,该国有兵船一艘将赴汉,数日即返,属转禀两宪,以后决不三艘同进。似此办理,日就范围,他国当不能独异。查英兵轮泊长江、上海者九艘,明日续到两艘,日本三艘,并闻。当否?训示。(46)
按,《保护上海长江内地通共章程》第五款规定:“各国以后如不待中国督抚商允,竟至多派兵舰驶入长江等处,以致百姓怀疑,借端起衅,毁坏洋商、教士人命产业,事后中国不认赔偿。”(47)当时多数领事认为中方拟议的保护章程对外国行动多有掣肘,尤其对兵船、炮台、制造局三款深致不满,故“驳论多端”(48)。经陶、沈等人在沪运动,对于长江流域利权最具野心的英国领事霍必澜(1845—1923,Pelham Laird Warren)稍有让步,“允电水师提督以后不再派船入江,如有更调,必先知照”(49)。
综上,可见沈瑜庆在“东南互保”过程中发挥的大致作用。后来,他致盛宣怀函文中推许后者于庚子之役有“联络”之功:“天下绝大事业,祗在一二人之交欢。庚子之患,微公居此中联络,则粤江鄂鼎峙之势不立。彼三公者平时各不相谋,而因公之故,遂相固结,以纾世难。”(50)其实,沈瑜庆本人何尝不是支撑与维系这一种“联络”的重要一环?当年严复(1854—1921)由天津避祸南下,与沈瑜庆会于沪上,赠诗有“一约公传支半壁”之激赏语,其自注曰“庚子东南互保之约,君实发其议”,多推许之情。(51)当此危急关头,沈瑜庆得幕主信任之专、倚用之深,是成事的关键。庚子前一年,刘坤一即曾奏荐其人:
江苏候补道沈瑜庆,赋性强毅,卓著丰裁,有明决之资,经权悉协,有贞固之力,始终不渝,历试皆然,颇收成效。现在委办吴淞埠务,区画井井有条,华洋莫不翕服。(52)
到了事变期间,沈瑜庆“强毅”“明决”一面的素质愈为刘坤一所借重,故沈氏后人谓:“家君忧邦国,念朋友,无复欢思,内外震撼疑危,日夕焦虑,寸简干刘忠诚公,无不立见施行,所维持不少矣。”(53)光绪二十八年(1902),刘坤一病逝于两江任上,沈瑜庆挽曰:
少年任侠,晚节持重,不能无憾于时流,广坐味遗言,蹇蹇神明应念我。
庇主危疑,和戎仓卒,敢期必免乎世议,臣心系国脉,区区生死未妨人。(54)
所谓“和戎仓卒”,与《寿新宁宫保两绝句》中“险绝”一语正可相互发明。迨庚子事毕,化险为夷,沈瑜庆“经前两江总督刘坤一等奏补淮扬海道”(55),诗中所言“荐士梁公感旧京”,可证其在事变中言之甚力,故刘坤一感激而予以保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