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教习”到“统领营官”:招募德国军官之始

一、从“教习”到“统领营官”:招募德国军官之始

张之洞是较早对军事近代化问题敏感起来的清朝官僚之一。中法战争时期,他已意识到“广求利器,乃一时权宜之计,聘请洋将洋弁,乃在树水陆军百年之基”,而根据当时国际政治环境、军事工业发展水平等因素,将招募洋弁的对象瞄准了德国:

查各国武备,近以德国为最精,而且亲睦中华,确有协助之诚。去年开战以来,凡粤省与德商办诸事,从不以局外宣战等语,借口推谢,皆系依期到粤。故军事需用西人,惟该国人尚为可信。(7)

在两广总督任上时,张之洞通过驻德公使李凤苞(1878—1884在任)、许景澄(1884—1887、1890—1898在任),相继雇募雷芬(Fauré)等德弁七名,派充各项教习。不过,尽管当时张之洞编练广胜军五营“专习洋战”并多购克虏伯新式炮枪发给该军“精加练习”,但他对效法西式军制、军规仍有所保留,认为“派洋弁为教习,但学其镇静、严肃之意,枪炮取准之法,筑台造垒之式,考究洋械机栝、子药利病,至洋操阵式……断宜弃之不学”。(8)

至中日甲午战争爆发,惨败之下,清廷痛定思痛,开始反省自身在军事上的全面落后。其时署理两江总督的张之洞上《吁请修备储才折》,列论“力求补救之策”,头两条就是“宜亟练陆军”“宜亟治海军”。(9)这反映出马关签约、举国震惊之际,“朝野上下检讨战争失利原因而得出的基本共识”(10)。不过,张之洞的特别处在于不仅有练兵的主张,而且不乏练兵的具体计划:前引折片中提出在江南“拟练万人为一军”,至于教练之法,一分为三作募洋将管带操练、遣员弁出洋学习、各直省设办陆军学堂,张之洞直接指出“三途之中,以用洋将管带教练为最速”,而取法对象也非常明确——“目前陆军以德国为最强,自宜取法于德”。(11)

甲午战败的刺激以及中国面临瓜分的危亡形势,成为清朝采用西法编练新军的契机,这方面的标志即江南自强军和北洋新建陆军。(12)正是为了编练自强军,才有张之洞大规模聘雇德籍军官之举。光绪二十一年(1895)二月初,他致电驻德公使许景澄,交代南洋练兵计划,令其通过德国克虏伯公司(ThyssenKrupp)招聘水陆将弁二三十人,“才高为将,才小为弁”。(13)同时,去电时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的王文韶(1830—1908)称:

闻许星使在德代津订洋弁八人,现在天津练兵之说,是否停止?如不需洋弁,请拨归南洋用。敝处拟用洋将练陆军万人。(14)

按,“许募洋将,系宣托办,傅相允行”。(15)此事的背景与甲午战时的一桩悬案有关。原直隶大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的军事顾问、德国人汉纳根(Costantin von Hannacken,1855—1925)向总理衙门呈递条陈,提出一项包括购船、购械、聘请外国将弁及编练新军十万人在内的庞大计划,清廷在病急乱投医的情势下,下旨允准,令汉纳根与督办军务处及胡燏棻合作办理。(16)当时委托许景澄在德国雇聘洋将洋弁的直接经手人,则为盛宣怀。(17)事实上,这一军事改革计划自始至终充满了争议,根本无从实现。据白莎考察,建军计划的巨额费用是汉纳根与中方产生分歧的一个重要因素,此次军购全部由汉纳根所入股的德资洋行经手,他本人从中捞取了大笔回扣,获利颇丰,这不仅直接导致练军计划无果而终,也使得李鸿章离职后继任北洋大臣的王文韶对德人颇有些敬而远之。(18)

甲午战后,张之洞着手筹建自强军时,便考虑将北洋已经聘订而欲弃用的八名德国军官顺势转至自己名下,以为“盛(宣怀)不带兵,如何能用洋弁?李相现已交卸,如已得其人,请与约定遣来南洋,敝处用之”。(19)这一要求很快得到王文韶的响应。张之洞用西法练军的雄心尚不止于此,在初次委托许景澄在德聘订军官数日后,招募人数又有所加码,本年二月十四日(3月10日)去电透露了一个空前庞大的“借才练兵”计划:

夔帅(王文韶字夔石)已允将津募洋弁归南洋留用,请即速饬来。其才或胜统领,或营或哨,祈豫示,以便筹计。鄙意拟练兵万人,需统将一,营官二十,哨官一百,皆用洋弁,以华官为帮办。请觅一真能统万人者,如得其人,则营哨各官即令该洋将自行招致,选择带来,则人不冗滥而来速。尊意以为然否,或别有办法?祈示复。(20)

值得注意的是,张之洞此时欲聘百人以上的德国军官,目的已不只是带领训练,而是直接统兵,用他自己的话说,即“用洋将洋弁为统领营官,非仅为教习也”(21)。这与他对军事改革的认识深化是同步的。张之洞已意识到旧式绿营、勇营“习气甚重,亟须改换面目,以求实际”,而“向来各省所习洋操,不过学其口号步伐,于一切阵法变化、应敌攻击之方、绘图测量之学全无考究,是买椟而还珠也”,“捐弃旧法、别开生面”的途径即在于“惟有改以洋将带之,则诸弊悉去”,具体方案则包括“急练陆兵万人,营制、饷项略仿德国,即以德国将弁为营哨官”。(22)张之洞曾以其惯用的体用哲学表述自己的建军思想,内容涉及兵额、兵源、饷章、营制、武器装备与技战术多个方面,这一军事改革方案可谓相当“全面”。(23)

大约到光绪二十一年(1895)秋天,自天津调来之北洋原订德国将弁,以及张之洞商托许景澄在德招聘之员,共计三十五人已陆续到达南京。根据“以洋将管带操练”的原则,德国军官担任自强军的营官和哨官,另设副营官、副哨官,由华人任武职者及天津、广州两处武备学堂出身的学生担任,全军由德国少校(相当于“游击”衔)来春石泰(Albin Freiherr Reitzenstein,1852—1927)(24)统带,候补知府沈敦和、奏调差委知府钱恂为“洋操提调”。至同年底,仿德国营制编练,合步队、炮队、马队、工程队诸兵种于一体的自强军基本成军,新旧合计二十营,共五千人。(25)这一支军队在中国近代军事史上有其重要位置,时人以为“江南诸军,无如自强军”,后世研究者也强调“自强军的创立,实为日后中国编练新军的先河”。(26)即以外国军官全权负责练兵、统兵一项而论,尽管实践过程中间多有争议,后来也未能持续,但在当时仍可谓创举。

张之洞原拟招募德国将弁百人以上的计划,最终没能全部实现,主要受制于经费不足。本年五月间,张之洞还电告许景澄“需用德员约四五十员,末弁一二百人,祈速代照觅”(27)。至七月间,聘雇人数已大大缩减,他去电解释道:

前因有战事,故托克厂代雇,今事已平,宜请德国国家保荐,不必再商克厂,庶才具尤为可靠。已来各员弁,所定薪水太大,照此断不能多雇,亦难久留,以后务请大为核减。至祷。(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