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闿运对于庚子事变的观感
至此反观王闿运,当庚子事变做何感想?据王代功所撰《年谱》,庚子四月,王闿运再次出湘,五月时在济南,“十四日,游历山(千佛山),始闻北警”。(31)复按《湘绮楼日记》,五月十一日(6月7日)条即有关于义和团运动的记载:
畿东拳徒生事,毁电线铁路,且戕执吏将,朝廷不敢公捕讨,示弱如此。(32)
此处记直隶义和团最初公开毁坏电杆、铁路,并与护路清军冲突。王闿运言下颇不以“拳徒生事”为然,对清廷政策不明、剿捕不力也有批评。至十六日(6月12日),从他人处听说,“得京电,兵事急,人心慌”(33)。次日(6月13日),即启程还乡。二十七日(6月23日)过盐河,时津、京两处皆已开战,王闿运记:
道路传言甚凶,云大沽炮台炸裂,京城焚教堂,袁抚北援,新军急调。(34)
六月初一日(6月27日)到扬州,记:
当往陈家,因过看柯逊庵(柯逢时)运司,亦有老派,议论不离官话,云六百里加紧调李鉴堂(李秉衡)为大将,可叹也,小坐而出。……陈郎渔文,亦有官话,观此夷患可无虑,以天下官犹多也。讹言汹汹,云京中已无一鬼矣。(35)
初四日(6月30日)至江宁,记:
上海还者纷纷,云北信甚佳,夷人失势,诸帅亦失势,恐来索战也。(36)
初七日(7月3日)将启船离宁,记:
午后仲麓来,言北事未悉。岳生来问讯,甚周至,将开船乃去,亦云北信未确,但闻北洋(裕禄)死,南洋(刘坤一)吓欲死,孝达(张之洞)亦不能不惶然也。(37)
初十日(7月6日)至长沙,记:
看电报,真决战矣,不顾刘、张吓死,乃征于(荫霖)、锡(良)入卫,亦奇计也。(38)
十六日(7月12日)在长沙,记:
送寄谕来,复决战矣。衡阳应命毁教堂七处,督抚惧怒,而无如何,无纲纪至如此。(39)
近世掌故大家黄濬(1891—1937)引述王闿运所撰《道咸以来所见闻录》中答问时事语,评论其“言庚子北京拳变者,最为迂阔”,“盖是年湘绮居长沙,于拳变之由来、宫廷之积隙、王公之昏纵、强吏之用意,皆不甚了了,仍一秉其轻视夷务之心理”。(40)今观王闿运庚子日记,其初记义和团事多据“道路传言”,确多轻视之意,包括周边喜持“官话”诸人士,皆以为“此夷患可无虑”,同时对刘坤一、张之洞等南方大吏之时局因应,语出不屑。王闿运回到长沙后,亲见电报、上谕,始知朝廷决意言战,当时“衡州教案”已经发生,省内应者蜂起,(41)而他尚以地方入卫勤王为“奇计”,而所忧心者在于“纲纪”之存无。
五月十七日,王闿运由长沙起行,二十七日(7月23日),还抵衡阳东洲。《年谱》记:
七月朔日,与院生开课讲书。时衡州已毁教堂,士民嚣甚,众议多以毁夷馆、筹兵饷为急,府君因与诸生论通经致用,及致用当通春秋之义。曰:四方归化,与夷狄交侵,无以异也,浅识之士喜盛恶衰,遭时晏平,偃然自肆,及见侮辱,愤泣而已,故庄周以箕子、比干为役人之役,以其因人忧乐也。然《春秋》不能正之,五经所言皆圣明事也。身居篡夺之中,日有修平之乐,恒见己之不足,岂计人之顺逆,故握要以图,不下席而天下治。……此通经致用,莫切《春秋》,非谓其政法多也。(42)
王闿运在衡阳船山书院开课,用“春秋之义”责以学生,鼓吹通经致用,其说针对庚子时事,执着夷夏之辨甚明,然宗旨仍归于读书致用、反求诸己。值得注意的是他对于张之洞的批评。《湘绮楼日记》七月初一日(7月26日)记:
始开课点名,殊有城阙之感。论读书致用,不读书如张之洞,陷篡杀而不自知,犹自以为读书多如王伟也。(43)
则当时王闿运以为“不读书”、徒以“政法多”而不切世用的反面典型,即为张之洞。此一番评论,与张之洞本人“生性疏旷,雅不称为外吏,自愿常为京朝官,读书著述以终其身”(44)的读书人认同,以及同时代之政坛士林群趋推崇“南皮之学”体用兼备、于晚清变局独能“开物成务,究极原本”(45),实大异其趣,颇堪体味。此后日记中,王闿运对张之洞仍多口诛笔伐,一无恕词。七月四日(7月29日)记:
盛衡阳来,言督索夷尸甚急,此又不智之甚,所谓苟患失之,无所不至,功名士末路至此,余甚悔不知人也。(46)
八月二日(8月26日)记:
陈清泉来诉冤,余告以教案将反,保护又有罪矣。汉口教堂亦毁,张真张也。(47)
六日(8月30日)记:
李傅相之余恩犹在天津,比桧贼故胜,孝达晚出,乃遗笑柄。读书人反不及八股人,此则安分不安分之别。桧亦安分,侂胄则不安分,荣祸所以异也。近日大搜康党,云宦裔士林竟至放飘,同会匪之为,殊可怪叹。(48)
十七日(9月10日)记:
久不见五彝,与论国事,乃云西行的实,拳勇护驾,故可出也。颇言张孝达顾全大局。余言非疆臣之义,且亦不中情事,假令不保护,亦无事也。(49)
从以上日记中可见,王闿运以“功名士”“读书人”刺讽张之洞,实不以其主持之“东南互保”为然。在他看来,所谓“保护”,不仅不是顾全大局,而且“非疆臣之义,且亦不中情事”,显与自身宣扬的春秋之义相悖。甚而,王闿运以秦桧(1090—1155)、韩侂胄(1152—1207)比拟李鸿章、张之洞,“桧贼”固不足论,但韩侂胄更等而下之,以其“不安分”也。“大搜康党”,指张之洞镇压自立会起事后大肆追捕余党。张坚持自立会所为与“盗贼土匪”无异,以此吁求外部对其镇压行动的谅解,而全然无视此前唐才常自觉与义和团“滋事排外”撇清关系的努力,故王闿运以为“殊可怪叹”。
《年谱》庚子八月条记:
八月闻京师危急,传言异词,议告道府,遣使入京问讯,且附奏外事,以通隔阂。夏午诒拟赴行在,曾重伯亦自桂林来,言奉巡抚命入京,府君告以君父危急,义在往赴,不必问有益无益。(50)
其时八国联军已经入京,两宫西逃。但直至八月十三日(9月6日),在湖南的王闿运仍不知宫廷确切去向,遂有“遣人入京问讯”之议。(51)按“道府”,夏献铭,时为衡永郴桂道。其时王门弟子、编修夏寿田(1870—1935)欲奔赴行在,过衡州相见,成为可遣“入京问讯”之合适人选。八月十九日(9月12日),王闿运记:
黄元吉来送文相质,问西幸事。余云凡夷狄侵我,犹乡中抄抢,虽宜报官,非家所由兴衰,不足问也。又与夏(寿田)言君父危急,义当往赴,不必问有益否。(52)
除夏寿田外,在广西任官之曾广钧(1866—1929),奉巡抚黄槐森(1829—1902)之命,北上赴行在“问安”,过湘亦与相见。(53)王闿运感义和团事,以“乱逾三月,乘舆西出,外臣曾无释位之义,忧心靡投。曾、夏两编修僻在桂、渝,衔命奔问,过衡相见,感而有赠”为题,作诗寄怀:
皇纲偶失统,夷盗戏交兵。
辅相固不臧,方镇谬连横。
坐井而观天,智小恶遂成。
谁无父母忧,愤起两儒生。
精卫赴东海,万里各孤征。
天颜在咫尺,所贵达我诚。
三仁昔计利,董生用讥抨。
求得有何愿,长风送秋行。
君子勉于役,慰尔饥渴情。(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