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张之洞之迎拒离合

四、与张之洞之迎拒离合

张之洞与日本的交往过程,钱恂介入最深,所知最多。如果探究庚子时期张之洞对日关系的真相,钱恂无疑是绕不过去的人物。前揭孔祥吉论文断言“钱恂是秉张之洞之旨意来同宇都宫太郎为首的日本军方秘密联系的”,又谓“宇都宫太郎日记的发现,为我们探索张之洞庚子年独立称王的内心世界,提供了相当有力的证据”。行文至此,回头再看日记所载钱恂言论,其中关系“独立称王”的关键叙述有两处,其一前已引用,其二6月28日条录下:

当夜在仲之町与钱恂会面,谈及时事,其间平岩代为通译。钱恂有谓:张等曾言,若天子一旦蒙尘[多半至长安],清国将处于无政府之境地,届时南部二三总督互相联合,于南京建立一政府,实乃不得已之事云云。(67)

所谓“天子蒙尘”为假设,其时尚未发生,参考旁注“长安”,很容易联系到两宫西迁的传闻,“无政府”盖指顽固权贵挟宫廷迁逃后的境况。应予注意的是,新政府由“南部二三总督”联合而成,非张之洞一人所为,亦非其主导;再则建立地点在南京,而非武昌。仅从字面推导,看不出“独立称王”的蕴意。复按背景,清廷谕令各省“招拳御侮”,张之洞等人认定宫廷受拳党胁迫,政非己出,故宣称“矫诏不理”,并联合南方数省与外国议定“东南互保”。对照宇都宫太郎所引钱恂语,言南方督抚“联合”正与“互保”意合,含义模糊而易引起歧义的只在“政府”二字。前文针对钱恂个人性格、学识、政治观点、行事特征及人脉交游诸方面所做的考察,可帮助我们理解,钱恂寄望张之洞起而反清、自建“政府”自有其心理基础,他对宇都宫说出一些出格的话并不奇怪。

反观张之洞,他对钱恂在日本的表现并非无知无闻。庚子事起之初,张似已有所警觉,去电言“足下言语尤须格外谨慎,切嘱”(68),可见强烈的约束意态。至唐才常自立会事败,牵涉湖北留日学生,电文更多严厉:

闻阁下在东与诸生言,因持论喜通达时势者,诸生不免误会,失其宗旨。近来诸生行止、议论多有悖谬,于是此间众论多归咎于阁下。傅慈祥临刑时大言曰:“我为钱监督所误。”又阁下致善后局信函面写“南清湖北省”字样,见者骇然,群议大哗,并归咎于敝人,务望格外谨慎,勿为好奇之谈,勿为愤激之语,以免流弊。万一被人指摘,阁下固受其累,且从此出洋学生之路绝矣。千万采纳,并即电复。(69)

张之洞终不能割断对那拉氏的忠诚,钱恂却不乏“自立”的异心,故赫然以“南清湖北省”自表。当列强鼓吹还政光绪,前者竭力维护后宫,钱恂抱怨:“鄂省下半年昏昏,往岁声名坏于一举,可惜!言之难尽。”(70)他听说汪康年在本年曾赴鄂以“剿拳匪、劾政府”游说张之洞,去信语多讥诮:“所言某公向负重望者,殆指南皮。言剿匪、劾罪两事失机,诚可惜。然南皮中国学问渊深,岂肯出此?兄为江鄂游,未免冯妇矣。”(71)乃至时过境迁,回忆当年,言谈中仍寓褒贬:“按孝钦胶漆于匪,惟鸿章知之最深,而江、鄂督皆以为孝钦不至于此,识自逊鸿章一筹。”(72)

因钱恂在东京消极抵制,张之洞原欲“屏逐附乱学生”,而终未能行。只是种种“好奇之谈”“愤激之语”层出不穷,张之洞恐其在异国一言偾事,不得不再三申饬:“该守在东议论举止,非议沸腾,务宜猛省速改,不惟累鄂,兼恐自累。”(73)至本年底,张之洞终于下决心,电调钱恂回国;

现值开议,鄙人有与闻议款之责。……钱守速即回鄂,文武学生请木斋星使督饬约束照料,且课程有校长、队长管教,小事有徐令料理。……事关紧急,钱守无拘何事均可暂搁,万勿稍延。何日行?速复。(74)

细究其因,一方面当然因“念劬于交涉事最擅长,故急招之归,商酌一切”(75),想发挥其外交长才,为善后和谈出力;另一方面恐也有调虎离山、消除政治隐患的考虑。然而,钱恂再一次表现出性格,不仅不领情面,反而提出辞呈。当张之洞再次电催,已见苦口婆心的劝慰:

所以催阁下回鄂者,因议约万分棘手,事机急迫,迟恐别生枝节,阁下于交涉事最通达精密,故盼速来商酌,以为臂助,可谓倚重之至。此举实关国家安危,中华万年利害,岂不重于一省学生之监督乎?阁下平日学问此时正用得着,何以反不愿回?(76)

但钱恂划清界限的决心可谓坚定,他对汪康年表示:“弟之辞差,亦半因不愿与之共败也。在彼意亦深恐受弟之累,然又不敢竟许我辞。”(77)稍后,张之洞经与盛宣怀、郑孝胥商议,拟另调一差,令钱恂改任芦汉铁路总办,(78)亦由于后者力辞未果。

此后,钱恂在日本基本处于赋闲状态,不再多问政事。他似乎很享受这种生活,在致汪康年信中,表达了这份逃离无聊政治的解脱感:

弟自辞湖北差事,顿觉心清。去电婉而坚,南皮竟不敢复。南皮颇后悔,曾来一电,几自认错。然弟则乘此机会辞离湖北,于计良得。即以日本人论弟数年声名,亦不至遽坏,此最足以告慰者。南皮又电盛京卿,欲委弟汉口铁路总办。弟闻信速辞,已幸免。兄亦必为弟喜。湖北顽固多多,弟岂能与共事乎!(79)

就程序而言,离职只是钱恂个人意向,张之洞尚未明文撤差,但他去心已决,屡次呈请辞差。二十七年(1901)十月,张之洞为遵旨筹办新政,拟在省内设筹办处,以钱恂“学识赅通,见闻广博,周知各国情形,于外交因应机宜深所谙练,应即派为湖北筹办处及交涉事务委员,常川在本衙门筹办处办理一切,并以时前往日本,遇事考察筹商,每半年回鄂一次。除往返程途日期不计外,每次必留鄂三个月,以资筹议而收实效”(80)。张之洞仍看重钱恂的能力,这实际上是一个妥协的办法。据郑孝胥日记,十一月初五日记张之洞言:“今欲行新政,得数人亦可举耳:陈璧、张百熙、李盛铎、钱恂,及座间郑(孝胥)、黄(绍箕)二君。用此六人,可成小贞观矣。”(81)张之洞对钱恂尚念念不忘,欲用其辅佐新政。是年底,钱恂曾短暂回国一行,系与东三省交涉事相关。(82)二十八年(1902)下半年,又数至上海,代表张之洞参与中英航海通商条约谈判,然受嘱“只将会议时所见所闻详细电鄂,万勿遽出议论”。(83)据其妻单士厘记述:“庚子、辛丑、壬寅间,无岁不行,或一航,或再航,往复既频,寄居又久,视东国如乡井。”(84)则此阶段,钱恂仍时常往返于中日之间。至二十九年(1903),吴兴同乡胡惟德(1863—1933)驻使俄国,奏调钱恂为使馆参赞,而钱恂本人也“有意脱离张之洞的圈子”,从此结束在张幕的工作生涯。(85)同年,钱恂正式告别日本,偕妻赴俄都彼得堡任参赞。(86)此一趟绕经朝鲜、中国东北、西伯利亚的长途旅行,也成就了《癸卯旅行记》这一部在文学史上留名的“(晚清)唯一的女子国外游记”(87)。此属于题外话。

庚子之变对于钱恂的刺激是强烈而长久的。他晚年归国后,仍不能忘此世变奇辱,遂悉心搜集中外人士记录,编成《金盖樵话》二编,以为殷鉴。(88)此编虽曰辑录成书,但于辑入各种,均加有按语或注释,以示对所述历史事件之理解。他评论道:“庚子拳乱,不但满清召亡大源在此,即中国种族永受东西愚压而不复克振者亦源于此,此孝钦处心积虑谋废德宗所造成者也。”(89)同书对于昔日幕主张之洞依违新旧之间的心理,也有深刻的描述:

文襄身后,每为世评所不满,不独新派訾之。其病在敬心有余,毅力不足,故于孝钦一面不免有所依违……文襄尝有言曰“吾极欲上格君心,而又欲恪守臣节;吾极欲举行新法,而又欲不废旧章。吾岂不知决无此事,然吾实确有此心”云云。其自评可谓极审。(90)

此书稿本曾一度湮没,长期不为人知,直至21世纪初才得以整理刊行面世。当然,这也已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