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佩纶书札所见之庚辛时局

三、张佩纶书札所见之庚辛时局

有关庚子事变时期张佩纶之于时局的观察与建言的史料极少,故以往论者难述其详。《历史文献》披露张佩纶致亲戚朱溍(1859—?)(24)上百通书札,其中数通对庚辛之际清朝政局及张佩纶本人的活动有所反映,尽管篇幅有限,然吉光片羽,洵属珍贵。本节对这几通信的写作时间和背景略做考订。

《张佩纶致朱溍书札》编号第一二六通云:

……昨夕得傅相复电,西兵官、公使均无议约之权,已电各外部,请派全权,俟复到即北行,住津到都,亦须商定一地,以便开议。闻两宫到易小住,车仅四十两(辆),已电廷护督代奏云云。即转达并细问潜儿行辕布置,皆北行事宜。傅相焦劳万状,寝馈俱忘,既虑洋将贪功,轻骑追驾,又恐荣相下狱,和议中变,内外无一把鼻,真大难事。八十老翁,亦深防其不支也,如何如何?杨运司电,潜儿带来,有赵展如已到此语。驾在易,而赵到保,行在枢臣何以不随跸行,殊不可解,岂赵乃私行耶?是留庆、留端两说,不知谁是。确闻董军廿一尚在都城外拒敌,今则不知何往矣,能不随驾方妙。(25)

据文意,此札应作于七月下旬联军入京后不久。李鸿章在两广总督任上奉召,继调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六月二十五日(7月21日)抵上海,随后滞留观望,迟迟未晋京。七月十三日(8月7日),清廷旨授李鸿章为议和全权大臣。李在上海连续寄电驻外公使,商请外国“即行停战,会议善后”(26)。但停战呼吁反响寥寥。函内所引“李复电”所言外国公使、军官以“均无议约之权”为由拒绝和谈,正体现各国兵临城下、不肯轻易就范的情状。七月二十一日(8月15日)晨,八国联军攻入北京,慈禧太后偕光绪帝仓促西逃。外界与中枢的联络暂时中断,当时消息皆得自传闻,“两宫到易(州)小住”一说,不确。“廷护督”,廷雍(1853—1900),直隶布政使,于李鸿章到任前护理直隶总督。李鸿章在北上前,与廷雍就宫廷去向、直隶“剿匪”等事多有电报往来。(27)

“潜儿”,张志潜(1879—?),张佩纶次子,字仲昭,为丁宝桢女婿,时为招商局董事,住在上海。张佩纶除与李鸿章有函电往来外,还通过其儿子了解李在上海“行辕”的动态。据札中之言,李鸿章忧虑有内外两事:一则“洋将贪功,轻骑追驾”,指联军由直入晋,继续西进,可能威胁到宫廷安全;二则“荣相下狱,和议中变”,指大学士、军机大臣荣禄(1836—1903)所部武卫军曾经围攻东交民巷使馆,战后列强拒绝接纳其为议和代表,并有指其为“祸首”的呼声。李鸿章深虑荣禄因此获罪,导致中枢权力失衡。在他看来,荣禄是当时能够在中枢制衡“拳党”、使战后和谈顺利推进的重要力量。八月十七日(9月10日)他致电尚在保定的荣禄:

慰廷来电,接十二日尊函,谓内廷无人主持,赞襄必多掣肘,拟由获鹿赴晋,深佩荩筹周密。但前据日本来电奏请添派,公即奉旨,尽可以各国谓围攻使馆有甘军在内为词,恐设嫌疑,自请暂留行在。盖各国既将其所以愤恨之故大声叫破,是旋乾转坤,仍在圣明内断于心。如深宫默念倾危宗社是谁所为,即办谁之罪,或议亲议贵,分别轻重,则开议后亦有词可措。鸿不能趋行在面陈,又非奏牍所能尽言,读公五月三十日寄各督抚公电,痛哭流涕,忠贯金石,辅翊两宫,再造社稷,仍不能不仰望于公。务请速赴行在,披沥独对,以冀挽回圣听,国脉存亡,实系乎此!并乞随时电示,庶使开议稍有把握。(28)

在“内廷无人主持、赞襄必多掣肘”一层上,李、荣实有共鸣,这也就是张佩纶所谓“内外无一把鼻(柄)”之具体所指。又,“杨运司”,杨宗濂(1832—1905),时为长芦盐运使;“赵展如”,赵舒翘(1847—1901),字展如,刑部尚书兼总理衙门大臣;“董军”,董福祥(1840—1908)所部甘军。时局混乱之下,张佩纶对于临危受命之李鸿章深有同情,唯恐“八十老翁”力有不支,又担心政治情势进一步恶化,极留意亲拳之赵舒翘及董军是否随扈,留守王大臣之人选究为庆王奕劻(1838—1917),抑或端王载漪(1856—1922)。此均体现对于议和前景的关心。总体而言,张佩纶持论悲观,然出于公谊私情,对身处困局之中的李鸿章施以襄助,仍属义不容辞:

顾八十高年,与十一国使臣斗智,而又环之以数万甲兵,衰病颓唐,精神岂能无疏忽?侍公谊私情,但有所见,自当就遗漏之处竭诚补救,强谏不纳,出以婉词,而使傅相曲从,易使洋人就范。(29)

《张佩纶致书札》第一二七通云:

闻庆邸已留[今早有人送来],何傅相犹未知耶?事本极难,然都城已不守,而祈请使犹装怀于沪上,恐外人亦必齿冷矣。潜儿京口书云,晤季皋,有月杪月初必北上之说[送母回扬]。季当随行也。(30)

“庆邸”,即庆亲王奕劻(1838—1917),联军入京后,追随宫廷出逃。八月初三日(8月27日)奉旨:“着奕劻即日驰回京城,便宜行事,毋庸再赴行在。”(31)初十日(9月3日),在英、日军队迎护下由怀来返京。(32)“季皋”,李经迈(1876—1938),字季皋,一字季高,李鸿章次子,时在沪随侍其父左右。李鸿章于八月二十一日(9月14日)由上海启程,航海北上,二十六日(9月19日)抵大沽,闰八月十八日(10月11日)入京,寓贤良寺,李经迈亦随行。(33)

书札第一二八通云:

别后惘惘,初拟节后即行,傅相谓可少缓。廿后复电,而相躬不适。廿五出门答客,过尊居小坐,犹觉头眩。廿八后感风温,七日始退热。今日始答艺棠方伯,并诣岘帅,述及廷尉交情夔相痕迹,于弟颇有许可语,纯是应酬耳。西图极思作一诗,奈竟不能如愿,拟日内即行,止能将图暂缴。俄约过吃亏,各国不许画押,江、鄂主英、日,傅相主俄。都中则鹿主江、鄂,王主李,荣欲李挡利害,恐此事即是波澜。岘帅颇愿鄙人弥缝,力薄权轻,何能副时望也?……[初十本拟起程,以艺翁云昭为月令将军占尽,改为今日,而小孩作热未退,兹又改为十三,竟未知如何耳,闷闷。](34)

按“节后”,当指辛丑年春节(1901年2月19日)后。前引正月初二李鸿章收张佩纶来电“上紧医痊,迅赴京难”云云,正与札内“少缓”行程诸节符合。“艺棠方伯”,恩寿(?—1911),字艺棠,时为江苏布政使,故称“方伯”;“夔相”,军机大臣王文韶(1830—1908),字夔石。函中言及,张佩纶由刘坤一处获知,时在中枢的王文韶对其复出颇有“许可”之意。

“俄约”事,指中俄两国之间展开的东三省交收谈判。事变期间,俄国趁机出兵东北,军事占领东三省。先是光绪二十六年十二月三十日(1901年2月18日),向清朝提出条约草案十二款,名曰“交还”,实际欲将军事占领长期化,并侵“兵权、利权,以图自便”;在中方抗议及国际压力下,次年正月二十二日(3月12日)提出条约修正案,并限十五天之内必须画押。(35)当时清朝内部对于是否同意俄约意见不一:湖广总督张之洞、两江总督刘坤一相信国际干预的效力,尤其对英国、日本等国寄望甚殷,倾向于拒约;作为议和全权大臣的李鸿章则反之,倾向于签约,认为英、日在关键时刻不会施之援手,更何况此时北京的议和谈判陷于困局,不愿也不敢开罪俄国。此即“江、鄂主英、日,傅相主俄”实指所在。(36)双方严重分歧,达到水火不容的程度,这背后不免有外国力量的作用,有学者甚至认为:“当时在中国外交上已形成一奇特现象,张之洞、刘坤一已成为英、日意见的代言人。”(37)而西安行在能做的,也只是用模糊的“折衷一是、勿得两歧”之旨居间调停:

李鸿章误以为画约为刘坤一、张之洞所阻,至有江、鄂为日人所愚之言。刘坤一、张之洞又以李鸿章为偏执己见,亦有全权为俄人所愚之言。彼此积疑,负气争论,究于国事何补?国步至此,同心勠力犹惧不济,何忍自相水火,贻忧君父,见笑外人?平心而论,李鸿章身处其难,原多委曲,然时有不受商量之失。刘坤一、张之洞虑事固深,而发言太易,亦未免责人无已。(38)

时在西安行在当值军机处的三位大臣,分别为荣禄、王文韶和鹿传霖(1836—1910),荣禄为领班大臣。辛丑议约之际,凡军机处发北京及地方电信,署名顺序为荣、王、鹿。某军机章京对当时情形有形象的描述:

三大臣上朝,先由一太监手捧一圆盘,上盖黄绫,引三大臣前进,王中堂先行,荣中堂第二,鹿尚书第三。……人谓每召见,总是荣中堂一人说话,王中堂本重听,鹿中堂近来亦甚重听,全恃荣中堂在军机处宣示,而鹿尚书多请教于荣幕樊云门,否则莫知底蕴也。(39)

据张佩纶观察:“鹿主江、鄂,王主李,荣欲李挡利害。”按鹿传霖(1836—1910)为娶张之洞三姐为妻,为姻亲关系。鹿入军机后,常与湖北通声气。张之洞与李鸿章因俄约发生矛盾,也向鹿抱怨:“鄂每次电奏,皆电庆、李、刘,因合肥从来不商,但电奏后转知。昨见合肥电有‘定约画押’之语,万分焦急,故请电旨饬下全权,并请枢廷电告之也。”(40)诚如黄濬所言:“鹿与文襄有姻连,故当时南皮、定兴,实为一气也。”(41)张佩纶还受到刘坤一的嘱托,北上后行“居间弥缝”之责。不过,他也有自知之明,中枢政治关系极复杂,非外臣所能解纷,故自谓“力薄权轻,何能副时望也”。

至二月初七日(3月26日),即最后期限的当日,驻俄公使杨儒(?—1902)收到清廷初五日发出的电旨:“着杨儒婉告俄外部,中国为各国所迫情形,非展限改妥无碍公约,不敢遽行画押,请格外见谅。”(42)杨儒据此拒签俄约。直到本年六月,双方重启谈判。但不久后李鸿章在京病故,中俄谈判暂告中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