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自上海之倡议

一、发自上海之倡议

(一)上海成为风暴眼:炮台、制造局之争

《纪实》一文开首谓:

自五月初良乡车站拳匪发难,京津响应,各省人心浮动,或信以为义民,或迷其有神术。上海远隔海洋,忽传城内已有拳匪千人,飞渡而至,旅沪巨室,纷纷迁避内地,有刚首途而被劫者。其时南北消息顿阻,各省之纷乱已日甚,各国兵舰连樯浦江,即分驶沿江海各口岸,保护侨商。英水师提督西摩拟入长江,倘外舰到后,与各地方一有冲突,大局瓦解,立召瓜分之祸。(第289—290页)

赵凤昌久处张之洞幕府,时人谓以“倚之如左右手”“张之洞在鄂,要事皆秘商竹君,忌之者乃为‘两湖总督张之洞,一品夫人赵凤昌’语书之墙壁,刊之报章,童谣里谈,传遍朝野”(3),可见两人关系非同寻常。赵后因弹劾案牵连,遭清廷革职处分,但仍被张之洞安排差使,在湖北电报局挂名支薪,常驻上海,充湖广督署耳目。民国时黄炎培(1878—1965)说过:“此四十年间,东南之局,有大事必与这位老人有关。”唐振常先生尝引用此话,并加有按语:“其言或有夸诞,此人(指赵凤昌)参与了东南半壁不少大事,则是事实。”(4)赵凤昌以其特殊的身份及丰富的人际关系,不仅亲历近代许多重大事件,而且常扮演关键先生的角色。光绪二十六年(1900)策动“东南互保”,就是他在政治舞台上一次重要的表演。前面引文扼要交代了“东南互保”发生的背景,除华北义和团运动的影响外,外国军舰云集上海、有意驶赴长江口岸的动向,最为当事人所注意。所谓“英水师提督西摩尔拟入长江”,其事不确。查英国海军中将西摩尔(Edward Hobart Seymour,1840—1929)在五月中旬率联军由津赴京保护使馆,遇清军与义和团联合阻击,被迫折返,至五月三十日(6月26日)败退天津租界。其后原地休整,南下赴沪时已六月末。(5)《纪实》文中将此节与英舰入江事相混淆。

在华北局势恶化之初,作为在长江流域拥有最大利益并最具政治权势的英国,就表现出积极干预的姿态。五月十八日(6月14日),西摩尔联军尚在途中,英国驻上海总领事霍必澜(P.L.Warren,1845—1923)已开始策划避免同样的骚乱蔓延至南方,他建议“立即与汉口及南京的总督达成一项谅解”,使其得到英国军舰的“有效支持”,从而在辖区内维持秩序。(6)英国的这一动向曾被一些研究者理解为首倡“东南互保”的证据。(7)而究其真实含义,在于提供单方面的军事保护,这在东南督抚当时看来,更暴露了外人“窥伺”的野心。这一认识成为张之洞“自认保护”的前提,所以向刘坤一一再示意:“英水师欲据长江,若我不任保护,东南大局去矣。”在此过程中,两人也迅速达成了共识:“为今计,惟有力任保护,稳住各国,一面添兵自守,镇慑地方。”(8)在试探触壁后,英国暂未在长江流域扩大干预,但最先申请军事保护的上海领事当局不甘心就此收手,要求“增兵”的持续呼声仍然是左右伦敦决策的重要因素,这为后来英国继续尝试军事冒险埋下伏笔。(9)

战云密布、骤雨欲来之际,上海,这一中国最大的口岸城市,商业繁华、华洋杂处之地,也不复昔日平静。(10)进入五月以后,每天从天津开来的轮船都是满员,大量避难人群涌入上海,他们也带来北方拳民或神奇或野蛮的种种传说,排外揭帖开始出现,各类谣言在市面上流行起来。很多人相信这是大乱的前兆,本地居民通过轮船、民船、车马等方式纷纷往宁波、杭州、苏州等地迁移,而多有半途遇劫者。(11)此即所谓“旅沪巨室纷纷迁避内地”的实情。地方最高长官上海道余联沅(1845—1901)一面将外国教会人员及教民迁入城中,以防不测,一面传谕各属及绅董切实办理巡防,加强地方秩序的控制。(12)自五月二十二日(6月18日)起,上海知县汪懋琨传令每晚八时封锁各城门,严禁私自启闭。(13)以上举措仍主要着眼于“防内”,通过“自清匪患”,达到安抚内外人心的目的。

外国军舰正源源不断驶入吴淞港,不久即传来天津大沽炮台被夺的消息,中外之间弥漫了宣战前夜的紧张气氛。谣传列强将占据吴淞炮台和上海制造局,重蹈大沽覆辙的惨剧似乎近在眼前。上海地方奉命“自速设防”,相应加强了部署,原驻吴淞炮台、制造局等军事要地的清军数量增加,另酌拨勇队,分扎江湾等处,护卫淞沪铁路。(14)上海道余联沅奉两江总督札委“兼理海防营务处”,也获得便宜行事调度防营的权力。(15)

租界内的外国人,此刻也处在极度恐慌之中。关于义和神拳的种种怪诞传说,随时可能演变为群众的排外风潮;而清军的调动部署,已经构成现实威胁,大沽开战后北洋舰队转舵南下,似乎预示战争随时将会发生。在沪各国领事紧急召集会议,决议组织约四百二十人的义勇兵队,以此加强租界自卫体制。(16)英国领事霍必澜期待更多作为,前述向长江派舰遭拒后,又数度出击,先是借口“沪上流氓欲劫制造局”,示意“愿代保护”,复利用大沽交战后的紧张气氛,渲染列强可能攻占吴淞炮台的危险,向中方试探由英国舰队临时接管的可能。刘坤一对此表示:“如德、倭夺台,尽力抵御,若危急,再求英助。”(17)换言之,不情愿将炮台直接移交,但希望必要时与英国合作,共同阻止其他列强行动。英国的单边行为也为他国所反对,消息灵通的盛宣怀报告称:

福开森面禀,各领事并无占吴淞之意。英领事要我请其保护,是其伪术。若为所愚,各国必不服。白藻泰已将此情电法,等语。自吴淞以迄长江内地,公应饬沪道告知各国领事,自认保护,勿任干预。(18)

福开森(John.C.Ferguson,1866—1945),美国人,时为南洋公学监院。(19)白藻泰(Georges G.S.Bezaure,1852—?),法国驻沪总领事。英国单独保护的做法为各国所“不服”,盛宣怀认为可以因势利导,同时向各国领事承诺“自任保护”,利用列强竞争的均势避免军事干涉。因外部的异议声音,刘坤一转而表示:“英允保淞,确系诡计,已电沪道密阻。就目前惟有稳住各国,方可保全长江。”(20)这里须区别的是,派舰入江得到了英国政府授权,而要求代管炮台,则是霍必澜的一次个人行为。不过两者都遇到了相当的阻力。盛宣怀和日本驻沪代理总领事小田切万寿之助(1868—1934),几乎在同一时间提出了新的建议——以中外会议的方式达成和平谅解,长江流域的局势迅速朝着“东南互保”的轨道滑行。

(二)“中外官绅”之活跃

扼要介绍事件背景后,《纪实》继谓:

忧思至再,访何梅生老友商之云:事已如此,若为身家计,亦无地可避,吾辈不能不为较明白之人,岂可一筹莫展,亦坐听糜烂?其时各省无一建言者,予意欲与西摩商,各国兵舰勿入长江内地,在各省各埠之侨商教士,由各省督抚联合立约,负责保护,上海租界保护,外人任之,华界保护,华官任之;总以租界内无一华兵,租界外无一外兵,力杜冲突,虽各担责任,而仍互相保护,东南各省一律合订中外互保之约。梅生极许可,惟须有任枢纽之人,盛杏生地位最宜,谓即往言之,并云此公必须有外人先与言,更易取信。当约一美国人同去。旋杏生约予往晤,尚虑端、刚用事,已无中枢,今特与外人定此约,何以为继?予谓此层亦有办法,可由各省督抚派候补道员来沪,随沪道径与各国驻沪领事订约签字,公不过暂为枢纽,非负责之人,身已凌空,后来自免关系。(第290页)

文中“何梅生”,即何嗣焜(1843—1901)(21),系赵凤昌、盛宣怀武进同乡,时为南洋公学总办。刘垣(厚生)撰《外舅何公眉孙家传》谓:“庚子事变,朝命不行于京津以南,时公在上海,佐盛宣怀与各国领事交涉,立东南互保之约。(22)”赵凤昌首先提出华、洋两界由中、外分别保护的设想,“由督抚联合立约”,基本上已接近“东南互保”的实质内容。何与盛宣怀交密,遂推举盛为“任枢纽之人”,并建议“约一美国人同去”游说。所谓“美国人”,即指福开森(23),前在南京为刘坤一洋务顾问,时受聘为南洋公学监院。(24)事后,盛宣怀奖叙“在沪出力华洋官绅”,称“庚子之变中外咸互相猜忌,虽彼此推心置腹,究未能融洽”,该洋员“疏通其间,彼此猜忌尽释”,周旋之力居多。(25)赵凤昌面见时提出“互保”具体办法,由上海道出面与各国领事交涉,各省则派出代表随同议约,盛宣怀因此“身已凌空”,地位相对超脱,故发言较易。可谓“三个老乡一出戏”,盛、何、赵的聚首,已发“东南互保”之先声。

义和团运动期间,盛宣怀以督办铁路公司的名义居留上海。他自称“局外闲人”,事实上忙得不可开交,在剿拳、救使、阻西幸、调李鸿章督直等关节均有重要表现。逢东南情势告急,盛宣怀做此出位之谋,自有其内在理路,并非偶然。(26)台湾学者戴玄之尝研究“东南互保”,在排比众说后,将“首倡”的功劳归之于盛宣怀。(27)不过,如果注意到当时朝局演化、国际竞争因素以及盛宣怀与周边人物之互动关系,则可发现所谓“首倡”之功很难明确归系于某人,这其实是多元角力后呈现的结果,即使落实到盛宣怀本人的想法,在短时间内也经历了发展过程。已如前述,五月二十四日(6月20日)盛已向刘坤一提出“自认保护”的建议,其背景是英国要求单独托管吴淞炮台,引起各国反弹。因福开森的情报,盛宣怀意识到大沽开战后列强在东南地区并无统一意志可言,托一国保护不仅于利权有损,还包含触犯他国的风险,不如自任保护,利用各国牵制,避免军事干涉。稍后赵凤昌、何嗣焜等人的建议使得“保护东南”的操作方式进一步明晰化,盛宣怀的思路也由“自保”向“互保”转变。这一策略的目的,在于稳定上海秩序,预防义和团运动蔓延南方,也为抵制外国(主要是英国)借机出兵上海及长江内地。

这不仅是赵凤昌等少数人的想法,在当地有着巨大利益的绅商阶层从自我保护的立场出发,也希望采取措施维护安定。包括汪康年(1860—1911)主办的《中外日报》在内的数家上海新闻报,连篇累牍刊登社论,几乎一日一文,要求戡乱保和,表现出浓烈的地方意识。(28)汪康年本人听说英国将派兵舰入长江护侨,便认定:“此时欲靖北方,非先保南方不可,欲保南方,非先与各国切实订约,使中外相安不可。遂有赞助上海各官绅,商请两江、两湖总督委派江海关道与驻沪各国领事订约互保东南之举。”(29)供职南洋公学译书院的张元济(1867—1959),五月二十二日(6月18日)读报后即致书盛宣怀,以“现在事变更急,断非寻常举动所能挽回”,建议“似宜速与各省有识督抚联络,亟定大计,以维持东南大局”。(30)同样值得注意的是,轮船招商局会办郑观应(1842—1922)在五月二十六日(6月22日)致函盛宣怀说:

顷详报载,天津租界已为华兵扫平,殊深焦灼……如有确音,务祈示慰。势似瓜分,恐各国分兵踞地[如京津与西兵大战,恐英踞吴淞炮台,复派兵入长江内地惊扰,不堪设想]。各公司宜早筹备,刻徐雨之来谈,亦拟换旗,已谆嘱各董妥商后[有云“不必换”,有云“宜缓换”],禀请裁示祗遵。(31)

全电语气流露出对中外失和可能损害利益的担忧,所拟“换旗”之举,即外兵一旦入据长江,将中国公司转移至外国名下,以图自存。可见其观念中,保护实业利益最关紧要,对外万不可战,战亦无幸免之理,中外双方在上海及长江内地共有利益基础,合作大于对抗。秩序,是绅商和工厂业主排在第一位的要求。北方战事虽未直接波及东南,但仍造成了不小的冲击,导致市面萧条,对和、战前景不确定的预期,更深刻影响到上述群体的信心。以轮船招商局为例,自津沽失陷,与上海往来贸易停滞,所收水脚不及平时十之四五。上海钱庄平日主要依靠外国银行短期拆放,与中小工商企业发生联系,此时人心浮动,纷纷收受规银,以致市面银根吃紧。时人记载:“沪上震惊,人心慌乱,各银行但进勿出,各庄家周转更为不通,银拆一两五钱,现银缺乏,洋厘顿提八钱八分,无洋可购。旅居申江者,纷纷迁移。”(32)上海商人祝大椿、沈敦和、李平书、施敬则、叶澄衷等多次找盛宣怀、余联沅,要求地方告示安民,力保稳定,而盛宣怀本人无论在传统典当、钱业方面,还是在近代性的工商企业领域,都拥有重大利益,他所控制的轮船招商局、上海电报局、华盛纺织总厂、中国通商银行、汉冶萍公司,全部集中在长江流域,东南一旦变为战场,势必动摇他经营多年的基业。(33)

无可否认,“东南互保”的出现,在某种意义上确乎体现了“民情”。而出身于江南并与绅商社会有着极深渊源的盛宣怀在其中发挥了“担纲领衔”的作用,故“称‘东南互保’为南方绅商社会为保护自身利益积极策动的政治外交成果并不为过”。(34)作为清朝电报事业的总负责人,盛宣怀在信息传输网络中居于枢纽地位,并与李鸿章、刘坤一、张之洞这几位在当时最为重要的地方大吏均有交情,可谓最适合、最说得上话的人。与闻“互保”内情者如沈瑜庆(1858—1918),事后对盛宣怀推崇备至:

天下绝大事业,只在一二人之交欢。庚子之患,微公居此中联络,则粤、江、鄂鼎峙之势不立。彼三公者,平时各不相谋,而因公之故,遂相固结,以纾世难。语云中流遇风,秦越相济。然则公可用秦越以为功,又何在而不得秦越耶?内外支吾,会当有变,剥复之机,舍公安属?(35)

盛宣怀本人也是当仁不让,尝自谓:“生平但知埋头做事,功不铺张,过不辨白,吃亏在此。即如保护东南,非我策画,难免生灵涂炭。”(36)及盛宣怀逝世后,陈夔龙(1857—1948)所撰神道碑文称:“拳乱作,疆吏定东南互保约,隐微匡救,多本公谋。”孙宝琦(1867—1931)为《愚斋存稿》作序,亦就此事大加推许:“公在上海,实总其枢纽,国不遽覆,公之力也。”(37)

在“东南互保”的形成过程中间,盛宣怀周边之部属、幕僚、绅商的作用绝不容忽视(38),其事先与日本领事小田切万寿之助的“密商”同样值得注意(39),而最后促使他做出决断的,则是时局的急遽变化。五月二十七日(6月23日),盛宣怀分别致电李鸿章、刘坤一、张之洞,明确提出中外互保的办法:

济沁电万勿声张。沪各领事接津电:津租界炮毁,洋人死甚众。英提带兵千余殁于路,已各处催兵,看来俄日陆军必先集,指顾必糜烂,如欲图补救,须趁未奉旨之先,岘帅、香帅会同电饬地方官上海道与各领事订约,上海租界准归各国保护,长江内地均归督抚保护,两不相扰,以保全商民人命产业为主。一面责成文武弹压地方,不准滋事,有犯必惩,以靖人心。北事不久必坏,留东南三大帅以救社稷苍生,似非从权不可,若一拘泥,不仅东南同毁,挽回全局亦难。(40)

他意识到总理衙门照会公使离京,预示中外即将决裂,一旦外兵集结,可能造成全局崩坏。事急之下,东南三大帅对朝旨“从权”取舍,“留东南以救社稷苍生”因之具有充分的政治正确性。就在同一天,小田切领事也分别向刘、张去电,基调与盛一致,内容略有区别,不仅授权上海道与各国领事直接交涉,而且提议由江、鄂分派代表赴沪与议。(41)

“东南互保”的倡议最终得到积极回响,但考诸事实,刘坤一、张之洞皆未在第一时间复电答应,其最终决策经过了极为慎重的考虑。黄濬(1891—1937)自谓访问赵凤昌的初衷:

予尝疑刘岘庄才非过人,互保必幕府所为。其后闻当时往张南皮处说此事者,为沈子培、张季直,而岘庄处,为沈涛园,后乃知发动此议斡合两督者,则赵竹君先生(凤昌)也。竹君先生,今已登大耋,而神明过人,音吐鸿畅,予以暇日,过惜阴堂,叩以当时情事,老人为追数当年情势,历说布置,如见运筹杖策时,诚江介之灵光、山林之白羽。(第289页)

其读《抱冰堂弟子记》后,亦抱有疑问:“世乃以互保事归功刘岘庄,则成功后众人之见,不第不知彼时幕后主持之人,并同时合肥、南皮之表示,亦不暇考矣。”(第294页)实则,“东南互保”发起之际,时往返于沪宁之间的沈瑜庆、张謇(1853—1926),以及围绕刘、张周边的汤寿潜(1856—1917)、陈三立(1853—1937)、沈曾植(1850—1922)、施炳燮等幕僚,联袂出场,皆有表现,此辈“幕后之人”对于江、鄂总督均做过游说,事迹零星见于史册,而游说活动到底多大程度上影响了幕主的决策,至今尚难精确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