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购日本军火:行而未果
前揭电文中所谓“衣囊购二千”,本是吴、张日本一行既定的任务,“拟购日本新枪并弹”,则是形势变化下新订的计划,现在均落在了钱恂身上。这一新使命的展开,是庚子事变期间张之洞对日交涉最重要的内容之一,下文拟详细论述。
张之洞转向日本求购枪弹,其实也是无奈之举。一开始,他向地理近便的上海设法,联络外国洋行购买军火,主要目标是大小口径的毛瑟枪(Mauser rifle)和无烟弹药。(55)但形势变化极快,大沽开战后,列强国家实行对华武器全面禁售,原来联络的“泰来洋行”宗主国德国的态度尤为强硬。据来自上海的报告:“泰来枪,该行为德令照开战例,嘱不得出售。又商沪道,向德领事切议,亦不允出口。”(56)张之洞又试图通过德国驻汉口领事通融,一时也未成功。至北京公使馆被围,中外已成敌国,上海一地“查禁甚紧,议购者辄被拘拿,洋行愿售亦不能”(57)。在这种情况下,再向外洋购买军火已不可能。
所剩办法似乎只有自制一途。但对自造枪弹而言,无烟火药是必需的原材料,其时“鄂厂能造弹,而不能造无烟药”(58),国内仅有上海机器制造局设有无烟火药厂,具备一定的生产能力。沪局火药装船后,须往江阴中转,当时正是“东南互保”交涉期间,各国领事指责军火内运为“接济北匪”,威胁施以禁运;经过艰苦解说,声明军火只为弹压内匪、保护地方之用,各国才略微让步。(59)不过,问题只暂时得到解决,枪药紧缺的状况仍然持续,并严重影响到湖北省内枪炮厂的正常生产,这令张之洞头疼不已。(60)
在向上海求购外洋军火之初,张之洞已预感到这一渠道并非牢靠,故预先向钱恂指示:“如洋厂枪不敷时拟购日本新枪并弹。”至五月二十一日(6月17日),他向钱恂交底,正式开出了一张全面的求购清单:
鄂需用无烟枪药六万磅,三生七、五生三、五生七炮药一万五千磅,日本如有此药,此数种炮药如可通用,速议价定购,如价廉即多购,贵即少购,总须径运至汉口交收,陆续运到即可。铜铅每磅价若干,约枪弹五百万颗,上项各炮弹五万颗,需铜数照此数约计,问明价值均速复。弹盒已购备,若买日本枪并弹肯常供用否?有行营炮否?可速商询。鄂督署。箇。(61)
这张清单开列者包括枪药、炮药、枪弹、炮弹以及枪支、行营炮,种类杂多,数量可观,张之洞的胃口可谓不小,其对日本寄望之殷切也见一斑。据钱恂在东京活动的结果,日本方面在提供枪械方面仍多保留,仅愿意卖给“村田造”步枪。这一制式的枪支属于旧款库存,性能上并非最佳。张之洞眼见新枪求而不得,又拟托日本工厂代造适合湖北枪炮厂自制快枪的子弹。(62)随着军事形势趋紧,枪、药需求越来越大,张之洞迫于现实压力,很快放弃了对购买“村田造”旧枪的犹疑,五月二十七日(6月23日)向钱恂发去指令:
村田枪如系八密里,即先买五千枝,每枪千弹,问明价若干,如以后能续运,即先配弹五百,价须分期,督署藩司印票,一定即速运来,如何运法,或沪或汉,运汉尤好。速密示。(63)
两天后(6月25日),张之洞又授意钱恂向日本三井洋行求购无烟枪药两万磅、过山炮药六千磅。(64)这一时期湖北地方正面临“鄂弹无药,沪局亦缺,大局沸腾,事变难料”的困境,所谓病急乱投医,不顾成算几何,只要有机会就愿一试。此刻张之洞最担心的,已经不是能够在日本买到些什么,而是买后如何运回国内的问题。中外开战,对华武器禁运势在必行,故向钱恂探询“运械一节,有机会否”,又示意“此系商办”,希望得到输入军火的通融,“目前先运枪药尤要”,连发数电,催促速购、速运。(65)
与此同时,钱恂在东京的交涉活动却遭遇到挫折。有关钱恂动向,宇都宫太郎日记可资参照,7月6日条记:
钱恂至公所来访,言及张之洞或会设立新政府,目前当务之急乃是厚置兵力。除吴元恺部二千名,张彪部二千五百名,再行募集三千名。又言及要求日方援助大尉二人,步枪[三十年式或小村田连发]五千挺。(66)
文中提及添兵、募兵、求购枪械、招聘军官各节,均与前述张之洞与钱恂通电内容契合。自义和团事变发生,日本政府在外交决策过程中始终表现得小心翼翼,加入列强在华联合军事行动后,也严格遵守一致行动的原则,在对华武器禁运问题上尤不敢独持异议。钱恂求购军火的努力迟迟未获进展。至六月初十日(7月6日),张之洞去电已经流露出不耐的情绪:“药价速示即汇,既必运,船稍迟数日无妨,枪若干,弹若干,价几何?复电总未言,闷甚。或运到再付价耶?务明示。”(67)几天后,续电又多了一层辩解的意味:
鄂省需兵需械专为弹压土匪,保护地方。……药事商办,在宣战以前,务望婉商,仍照前议准运,总须二三万磅。大仓组内山亦允办药及钢铜等物,并望许之。枪事相同,并询确音。速复。(68)
张之洞声明由日本输入的武器用途只在“弹压土匪,保护地方”,不过重复了
此前一再强调的“剿匪必须有械,务议定必售于我,勿令翻悔”之意,军火不仅不会施用于外战,也不会借来装备以“勤王”名义北上的地方军队;辩称向日本商购枪药“在宣战以前”,是为了证明禁运不应适用于当时。
由于东京交涉不畅,张之洞曾经尝试其他渠道与日本沟通。当时作为湖北省代表在上海参与“东南互保”交涉的陶森甲(1855—?),就一度奉命操办过军购事宜。(69)日本驻汉口领事濑川浅之进(1861—?)也受到张之洞特别关照,要求转电本国政府,成全购运枪药的计划。六月十四日(7月10日)张之洞致电钱恂云:“两元电想到,并托濑川电日政府,药枪有望否?”(70)
此时,湖北原来从德国洋行订购的枪械,却出人意料地出现转机,终于由上海运回省内。这使得张之洞多了一层向日本说话的底气。六月十五日(7月11日),致钱恂电报的语气便稍加了一份强硬:
鄂省近在沪购德国洋行枪千枝,弹数十万,先引各国领事禁售军火,嗣经我托汉口德领事电商驻沪德领事,已允运鄂。此近四五日事,在宣战以后,且在已知德使被害以后,德顾东南大局,如此中日交情更深于德,且鄂议枪药均在宣战以前,濑川已允,已电日京,何以政府坚执不允?望将德肯助鄂情形婉达日政府为祷。万不得已,或限一数,何如?均速复。昨接来函,日允添派武官,意甚可感,然若无军械,虽有好武官,何所用之?(71)
其时,钱恂在东京的境遇可谓尴尬。表面上日本政府对枪、药做了区别对待,“枪”系武器,买卖与否轻易不肯松口,“药”则属制器之材,性质稍轻,可托付商办,任日本洋行自行交易。(72)实际上使了一个“宕”字诀,既不答应,也不明绝,口头允购而交付无期,总之拖在那里,待局势明朗再行决策。钱恂无奈,只能用敷衍语宽慰上司,张之洞性急,则穷于追问:“所云枪药可成者,确已允许耶?抑尚是活动语耶?务望先与切商,将此次枪药密速起运。”(73)
至六月二十二日(7月18日),联军已攻陷天津,局势进一步恶化,张之洞按捺不住,又发去急电:“药事既云即日议订,盼即日运来。何日启运?在何处交?务示确音。恐系东人推宕愚我耳。如必不肯,亦望明告,以便酌用黑药。枪事如允,亦须速。”(74)张之洞对日本政府迟迟不予明确答复感到不满,急于找到解决军购的办法。两天后(7月20日),在汉口面见濑川领事时,他也流露出这种迫切的心情。为说服日本人,张之洞甚至连运输军火的秘密渠道也设计好了。事后,濑川向外务省报告称:
小官与八重山舰长梶川一同访问张之洞,交谈约三十分钟,然后辞去。张之洞就购买军火事,不惮烦地数度询问外务大臣近日有无训示。小官答以未收有任何电训。张同时已向钱恂去电,指示其为购入弹药、枪械在东京与我交涉。关于运送方法问题,张之洞向小官交代如下:“为收购铁矿石,贵国汽船常在大冶煤炭窑厂附近停泊,该处装卸兵械较为不便,不如在运输船底层装载军火,乘夜在武昌纺纱局靠岸卸货,似为可行。事属秘密,无外人知。特此拜托领事转告外务大臣,向钱恂提供交涉之方便。”又言,日本与清国同处东亚,彼此休戚相关,值此危难之际,确信日本决不会对清国之事袖手旁观。(75)
按上年春,中日两国间就大冶铁矿石与日本煤炭的换货贸易达成协议,从本年7月起,大冶铁矿开始向日输送矿石。(76)张之洞打起了以“铁”易“药”的算盘,想利用日本运煤船来华的便利,避人耳目顺道秘运军火。这个带有风险的建议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直至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无论“枪”“药”,都未如愿从东邻运来。而张之洞一再重申军火用途只为“地方保护”,形势尽管已急转直下,但本地枪药补给仍不容缓:
闻洋兵廿一入京城,想已知。前云入城后药枪可畅运,速询商电复。药尤要,北事既溃,南匪必起,专为地方保护,急切万状,岂东瀛不愿安靖南疆乎?盼即复。(77)
在整个庚子年的夏天,张之洞费尽心思,指望从日本得到所需军火,但“日本允通融而无成议”(78)。几经周折,起初所抱信心几乎消磨殆尽,忍不住对钱恂抱怨:“濑川推诿,仍系内山电询日官,昨云复电云,物已备齐,可办。语仍含糊,恐永远宕字诀矣。”(79)“内山”,内山赖吉,日本大仓洋行汉口支行代理人。因在日本领事处遭冷遇,张之洞派员与日本在华洋行接触,尝试由民间渠道完成交易。(80)但像大仓洋行这样的日本企业,一切对华军售无不在外务省的监控之下,当时要运送大量军火至中国国内,没有政府的允许和保证,是不可能实现的。(81)
附带说明的是,张之洞原来计划从日本进口的背囊、外套等军用物资,也是通过大仓洋行订购的,本已装货完备,甚至货款也已电汇,只待择日启运,但是中外战事起后也一并搁置了下来。(82)查日本外务省档案,待这批物资真正运到湖北,已经是第二年春天了。(83)当然,这已是后话。